众人都沉默了,听了开头,那管事嬷嬷是有几分得意。可没想到鸳鸯最后却来了一个“然则”。鸳鸯则继续看着雨化田,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心中一叹,心道:也罢,便如你的意思,出面做个恶人。
“然则,府中竟有人生了这样谋害他人的心思,莫不是嬷嬷教导不好。大人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将府中一干庶务交托于嬷嬷,也是对嬷嬷的信任。可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虽与旁人无碍,但嬷嬷难辞其咎。试想,今日是一个蓝梦,来日,是否有甚么白梦、黑梦,奴婢斗胆猜测,长此以往,内院在嬷嬷的管教之下,大人怕会多了后顾之忧,从而无法专心政务。”
鸳鸯这话是直接冲着管事嬷嬷去的。并非是鸳鸯想要如此直白地和这个管事嬷嬷作对,实在是雨化田有这样的心思。万贵妃送来的这些个人里,雨化田最想处理掉的人实则是这个管事嬷嬷。她掌管着府中中馈与内院庶务,等同于掌握了内院所有仆人的死生富贵,这些人怕是多为她的眼线。这样的人,雨化田是不会直接杀了她的,却也不会愿意让她长久坐在管事嬷嬷的位置上。
今天的事情,蓝梦已经死了,责罚湘荷与清莲,一是师出无名,二是除去她们于雨化田无益。而拿来对付管事嬷嬷……却是极好的。适才雨化田问她,可不就是打算让她代他开口说这些话的?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矛头竟然忽然指向了管事嬷嬷,就是旁观的马进良也觉得不可思议。本以为这些女子顶多是有些小心眼的,怎么刚刚他觉得这几个女人的一番话,经历了好些个刀光剑影?他默默地看了一眼鸳鸯,又默默地看了一眼锦绣——一个心思多,心机重,一个单纯不谙事,居然成了一对姐妹,有时候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雨化田淡淡地看了一眼鸳鸯,道:“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她?”
这话居然是认可了鸳鸯的话!管事嬷嬷这下子急了,叫道:“大人,老奴为大人您鞠躬尽瘁,自厂督府一成立,便来了府中打量庶务,大人岂能因这小蹄子的一句话就惩罚了老奴?!”
雨化田却是看也不看她,只看着鸳鸯。鸳鸯略一思索,道:“大人,正如管事嬷嬷所言,她为了厂督府也算是鞠躬尽瘁,奴婢也相信嬷嬷是一心为厂督府好的。只是年纪大了,府中仆从虽说不多,却也不少,嬷嬷管理起来自然有心无力。依奴婢看,若管事嬷嬷有子女傍身,大人不若给恩典,让她脱籍去,颐养天年。若是没的话,大人便让嬷嬷做些轻松的活计,月钱待遇只管和现在同的,管事一职,另寻他人。”
雨化田颇满意地看着鸳鸯,道:“那便这么去做。等会儿你去吩咐曹静一声,让他去办。”
鸳鸯道:“是,奴婢遵命。”
管事嬷嬷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雨化田已经没有心情待下去了,道:“都起来。”
几人行礼起身,都依次离开。唯有鸳鸯是要跟在雨化田身边服侍的,便给他系好披风,一道出门去。
锦绣与马进良跟在两人身后,心思各异。马进良本以为鸳鸯这个丫鬟就是有些特别,得了督主的青睐。后来见了马车里两人的情形,又觉得督主眼光奇特,看中了这个丫鬟,不过她倒是让人不可小觑。没想到今日这个丫鬟受了那么一番惊吓,处理起事情来还是如此麻利!一番话说的真是振振有词。
锦绣却是琢磨,往日里不见鸳鸯姐姐这么厉害的!不过这个管事嬷嬷以前那么对待她们,今天又故意庇护那个清莲,鸳鸯姐姐这一箭之仇报的太好了!
因“走百病”尚未结束,马进良呆了没一会儿就向雨化田告辞了。
雨化田今日却颇有兴致,竟是要在府中夜游。鸳鸯身心疲惫,可他要自己陪着,却是不能拒绝。雨化田问道:“可识字?”
“识得一些。”鸳鸯在他身后细声回答。他又问:“那日的花灯呢?”
鸳鸯一愣,随后想起雨化田是问那盏写了《青玉案》的花灯,她道:“本是带出府去了的,掉下桥的时候一并落江里了。”想起来却是有些遗憾。毕竟这是锦绣送她的。后来她见锦绣的花灯也没了,定然是推搡的时候弄坏了。
雨化田又说晚上太黑,夜游的话必须有灯笼照明才好,这便命人去收拾了一盏花灯来。只是花灯之上只有一副海棠春睡图,并无题字。鸳鸯以为这也是极好的,偏偏雨化田又令人拿了一副笔墨来,让鸳鸯在上头写字。
鸳鸯道:“大人,奴婢久不操笔墨,怕是会写坏了。”
雨化田冷冷一挑眉,鸳鸯只好瘪了嘴,拿了一只紫毫沾墨,略一停顿,写了首苏轼的《海棠》。雨化田见她笔法确实有些生疏,像是许久未练。知道她所言不假,问道:“今日是谁救了你?”
鸳鸯久久没有回答,雨化田看去,只见她正皱眉想着什么。
他冷哼一声,鸳鸯方才回神。只见雨化田沉着脸,脸色很是不好。她赶紧解释道:“奴婢该死。原是大人让奴婢题诗,奴婢想起了以往大观园里几位姑娘的诗,那才是极好的。”
雨化田听了,仍是淡淡地看着鸳鸯,可微微抿着的唇显示他的心情实在不好。鸳鸯略略低头,道:“大人,奴婢知错了。”
雨化田瞥了她一眼,道:“蠢物。”
第34章
鸳鸯咬了咬唇,自觉站到雨化田身后,一声不吭。事实上,雨化田仍是看不出是喜是怒,左右这句骂人的话表示了他的心情不好。想鸳鸯前世,老太太虽性子大,然而鸳鸯懂得她的心思,讨她欢喜,老太太是极少对鸳鸯疾言厉色的。至于别的主子,因着老太太的面子,倒是对她客客气气的。
故而,被雨化田呵斥了一声,她底心自然不好受。
花灯提了字,雨化田便让鸳鸯提着灯在身边走着。那花灯转动之时,明晃晃的烛光映出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煞是诗情画意。鸳鸯低着眉目,眼角瞥见的是雨化田的银边云纹衣角,她落后他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气氛却是有些沉闷,只因雨化田素来冷艳,鸳鸯又不知和他说些什么,因此便一路沉默着。
走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小太监前来见礼,说是马进良求见。这马进良前脚刚刚走,后脚又来了,也不知是甚么大事。不过雨化田像是早有预料,他微微勾了勾冰冷的唇,道:“先带马大人去书房。”
听雨化田要和马进良去书房商议事情,鸳鸯自然要跟随去的。到书房的时候,马进良已经在外间等了好一会儿。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鸳鸯放下花灯,便为雨化田解去披风。待要吹熄花灯的时候,雨化田倒是说让它就这么点着。
鸳鸯应了一声,只将花灯挂到一处架子上。自去外间吩咐人送茶水来。
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和以前一样是不许鸳鸯进屋里伺候的。却不料今日一谈却是许久,鸳鸯在外间等着,已是困意满满。待到四更之时,鸳鸯已是撑不住,小手握成拳头托着额头便阖了眼睛。
房内,雨化田和马进良虽是一夜未眠,可神色却是极好的。两人议完事情,天色已近月白。一前一后出了门来,见鸳鸯已是伏在桌上睡了,马进良赶紧别开目光,对雨化田行礼道:“督主,属下先行告退。”
雨化田点点头,待马进良走了,他才慢慢走近鸳鸯。巧是架子上挂的那盏花灯刚刚燃尽,烛芯上的火苗子一熄,一缕白烟便袅袅飘出,花灯上那一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却是笔墨如新。雨化田的目光从花灯一直落到鸳鸯身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鸳鸯的脸蛋,看她因他冰冷的手指而微微发颤,他便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随后,他将披风拿来,将鸳鸯的身子一裹,抱着她去了主屋。
不说鸳鸯对于圣旨赐婚一事觉得如在梦中,十分不真切。便是皇帝朱见深在第二日想起来自己尚且不知道那被赐给雨化田的女人的身份,当即着人去查了,一查却是雨化田跟前的大丫鬟,朱见深也觉得自己当时是酒喝多了,喝迷糊了。
虽说雨化田是个太监,但他好歹也是西厂厂督,是为他天家办事的,娶一个丫鬟出身的女人也实在说不过去。只是这皇帝开口,金玉良言,自然不能言而无信,好在厂督府里还传来消息,这雨化田对大丫鬟金鸳鸯是十分宠爱的,朱见深便想,既然他自己欢喜,那配不上便配不上罢,何况,他这是太监娶老婆,又不是正常男人娶老婆。说实在的,要不是雨化田是为他天家办事的,就他一个太监,娶个丫鬟那是门当户对。朱见深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便敲定了此事。
当日令总管太监带着圣旨去厂督府颁布了,内容无不就是鸳鸯贤淑贞静,特赐婚她与雨化田二人之类。鸳鸯接到圣旨的时候,便是之前心里有了打算,可此刻也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圣旨是当着厂督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的面颁发的。不论是认识或不认识鸳鸯的,心底都对鸳鸯十分同情。只是因雨化田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将这心思埋在肚子里,没人敢说出来的。
总管太监颁完圣旨,还奴颜婢膝地恭贺了雨化田一番,不过雨化田态度傲慢,瞥了他一眼,道了一声不冷不热的谢。总管太监听了,呵呵笑着,连说不敢。
虽说圣旨一下,鸳鸯的身份便不同了,可是,在雨化田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变化。总管太监一走,雨化田让鸳鸯把圣旨拿去屋里的格子一放便了事了,鸳鸯还得继续伺候雨化田。鸳鸯见里头已有好几道圣旨,她对里屋的物什放何处最是清楚不过,因此也知道,这放圣旨的格子下面一层便是放伤药的——谁家接了圣旨不是当宝贝一样地供着?也就雨化田这样了。
鸳鸯见雨化田似乎没接到圣旨一样,这导致了她也觉得皇帝赐婚这种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般。她的许多话也不知如何开口。比如——她要如何对金老爹他们开口。再比如——她如今是奴籍,这样的身份嫁给雨化田岂不辱没了雨化田?雨化田是不是要把她的卖身契先还给她?想到这里,鸳鸯也想到了那道尽说了一堆空话的圣旨,皇帝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吧?而雨化田好歹是西厂厂督,她这样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他。还是说,在皇帝的眼底,雨化田也只配她这么一个丫鬟?
她猛地一怔,被自己的猜测吓到,立即摇摇头,只顾盯着手中的砚台看。
雨化田头也不抬,道:“稀了。”
鸳鸯便赶紧加快研磨的速度。
等雨化田写完了一份折子,他便抬头看着鸳鸯。
鸳鸯被他瞧的有几分无措,越发低下了头去。雨化田道:“他的事情,你若是敢泄露一个字,本督便杀了你。”他抚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像这几日,便是极好的。”
鸳鸯身上一冷,她知道雨化田嘴里的“他”是指皇宫里遇见的小男孩,不说她见雨化田的态度就知道那小男孩的事情说不得,便是冲着那小男孩救过她一命,她也不会说出去。至少,她看到的是雨化田对那小男孩没有恶意。
雨化田在今日说起这件事情,自然也在提醒鸳鸯,他娶她,不过是局势所迫,带了警告的意味其中。鸳鸯道:“委屈大人了。”
雨化田目光一凛,轻哼了一声,上半身朝前趋,逼近鸳鸯,略略挑起她的下巴,道:“本督极讨厌你这自作聪明的模样!”他重重一捏她的下巴,又道:“你也觉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