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心中诚惶诚恐,然而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怂。于是他拱手,朝武则天行了个礼,十分恭敬地说道:“臣要弹劾来俊臣意图谋反。”
武则天一听到此事,面无表情地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就算太后心中明知来俊臣并没有谋反之意,他也要理直气壮。武三思为了此事还探过上官婉儿的口风,上官婉儿的意思是宋璟也曾弹劾过来俊臣,以宋璟此人的个性,看不惯来俊臣十分正常。可宋璟看不惯来俊臣的同时,也与武承嗣及武三思之辈针锋相对,如果此时武承嗣也弹劾来俊臣,太后即便是依然相信来俊臣忠心耿耿为她所用,但心中也会对重用来俊臣这事情想得更多一点。
武三思和上官婉儿耳鬓厮磨的时候,上官婉儿就已经指点过他们该要怎么做了。
他们不需要如何,只需要弹劾来俊臣,不需要态度多强硬,也不见得非要坚持来俊臣是谋反,谁都明白来俊臣不会反武则天。上官婉儿的意思,竟是要他们将魏遂良供出来。
武承嗣听到武三思说上官婉儿的主意时,差点没摔下椅子。
这做的是什么事?!
可武三思却拍着胸膛说只管按照上官婉儿的意思去做,当今天下,没有人会比上官婉儿更了解太后,听她的准没错!
武承嗣一边汗流浃背,一边在太后跟前力持镇定,跟太后说到来俊臣谋反之事,是有人前来告密,此人还告诉他来俊臣这些年来办的案件,从来都是兴之所至,有时候更是随意到扔石子决定要陷害哪些大臣。来俊臣手段之残忍,已经到了连跟随他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
太后看了武承嗣一眼,笑了下,可她的笑容随即又收了起来,十分高深莫测地跟武承嗣说道:“给了你高官厚禄,你便该晓得自己为何有今日。”
武承嗣连忙弯腰,“臣自当为太后鞠躬尽瘁!”
武则天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武承嗣本想问那应该要如何处理来俊臣呢?可是一看到武则天的脸色,就将话憋了回去,退了出去。
“一个两个,全部都要跟来俊臣过不去吗?”武则天脸色不喜,语气也十分不好。
来俊臣是她的人,如今人人都在弹劾来俊臣,便是在跟她过不去。
一直静立在旁的上官婉儿见状,上前替武则天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捶打她的双肩,温声说道:“太后切莫多想,驸马宋璟弹劾来俊臣之事,太后还不了解么?宋璟此人,向来便是这般,这几年来,他将周兴来俊臣等人视为害群之马,什么时候放弃过处理周兴之辈的机会?婉儿还记得太后说过,装了天下百姓的人,心中向来是装不了太多的弯弯绕绕,他们或许有聪明才智,也足以洞察人心,却不屑将心力花费在这些事情上,中书令狄仁杰是如此,宋璟亦是如此。”
武则天微微合上眼,并未说话。
“若说来俊臣谋反,那定然是假的。婉儿都能明白的事情,御史中丞和周国公又岂会不明白。”
武则天:“他们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我处理来俊臣。”
上官婉儿:“他们是想要处理来俊臣,可周国公和御史中丞向来水火不容,如今同一阵线自然不是约好的。”
武则天:“那又如何?”
上官婉儿:“婉儿早些时候,曾听闻坊间传说来俊臣家中后院的井水是红色的。”
武则天看向她。
上官婉儿迎着太后的视线,神色十分自然地说道:“据说那是因为来俊臣手中错杀的冤魂太多,因此才天降异象,百姓们对此觉得太快人心,认为多行不义必自毙,竟人人巴不得来俊臣早日遭遇不测。”
其实武则天心中又何尝不明白来俊臣周兴这些人到底是怎样的货色?
她既然要排除异己,自然就要不择手段,而来俊臣周兴等人做事歹毒,可确实忠于她,也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她大事将要得成,就将这些人处置了,未免显得过河拆桥,而且时机也并未完全成熟。
如今将这些人处置了,后面又该如何?
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若是不能让朝中大臣对她诚心臣服,那么用酷刑威慑连坐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上官婉儿既然是武则天的心腹,对太后的心思自然也是十分明白,她微微一笑,跟武则天说道:“太后,如今处理来俊臣,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武则天看向她。
上官婉儿:“太后祭天在即,祭天之时,圣人自然会再提禅位之事。太后得蒙上天赏赐神图,百姓爱戴,无论如何都不过分。如今朝中大臣,说起来俊臣,个个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更别论民间百姓。此时太后顺水推舟,让御史中丞宋璟办理来俊臣此案,必定十分轰动。”
上官婉儿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武则天想要称帝,她之所以留着来俊臣这些人,是为了排除异己。可是此时的来俊臣先是被周兴的供词出卖了一道,接着就是驸马宋璟和永昌公主也来凑热闹,不止弄出了来俊臣的《罗织经》,还顺便将武氏兄弟也拉下水来,武氏兄弟湿了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咬来俊臣一口。
与其说他们针对的是来俊臣,不如说他们针对的是以来俊臣为代表的酷吏集团。
来俊臣风头太盛行事又歹毒无道,此时再要包庇,对她称帝之事不利。
三天后,太后下令,让御史中丞宋璟彻查来俊臣一案。
来俊臣此人,十恶不赦。
御史中丞宋璟主审来俊臣案件,来俊臣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韪,态度十分良好。可态度良好也意味着他可逃死罪,宋璟按照手中罪证一一为他定罪量刑,来俊臣被处以极刑。听说来俊臣行刑的那天,人头才落地,百姓们就一哄而上,竟是要分尸。来俊臣生前无恶不作,不得好死这样的下场十分理所当然,可他被斩首之后尚未有人收尸,便已经被人分尸,一哄而上的百姓就像是一群饿狼一般,将他挖目割耳、煎皮拆骨。
薛怀义曾经跟武则天描述过来俊臣死后的惨状——
“来俊臣的尸体横陈在刑场,头才滚下地,便有人涌上前去将他的眼睛捣烂了,满脸皆是被划的刀伤,头发耳朵全被削走,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挖了出来,若不是要将他的四肢砍下来过于费事,怕且他的四肢也被砍了……百姓们都说来俊臣死了,日后他们都能睡得着觉,再也不需要担心自个儿第二天就要倒霉,被他害死了。”
武则天也被震惊了,她知道来俊臣这些人不会讨人喜欢,可她不知道来俊臣居然这么招人恨。
而后来她召见一个自己算是颇为信任的酷吏吉顼了解情况时,吉顼跪下与她说道:“来俊臣此人陷害忠良,接受的贿赂如山,他手中冤魂无数,是国之贼人,得如此下场,又有何足惜?”
这些话如果是宋璟这些人所说,武则天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可这个人是酷吏,是一个她十分信任并且也忠于她的酷吏,如果他都这样认为,那么大概来俊臣所作所为,只怕是比他所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心一直对来俊臣毫无触动的武则天此时终于品尝到了些许后怕的滋味,幸好她及时将来俊臣交给了宋璟,否则只怕日后引火烧身。
李宸进宫向母亲请安,自然也是免不了要跟母亲说来俊臣这事情的。当然,她不是说来俊臣怎么样,李宸跟母亲说:“来俊臣此人无恶不作,阿娘这些年被他蒙骗得不轻,如今好不容易将他处置了,既然百姓如此痛恨他,阿娘何不下令将他尸首吊于城门之上。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消了百姓对他的怨气,也可让百姓知道这几年来,阿娘也是被他所蒙骗。”
武则天横了李宸一眼,“多事。”可这个小女儿说的,也没错。她总是要想个办法替自己这几年重用来俊臣这些人找个合适的理由。
李宸才不管什么多事不多事,她要是不多事,就不会插手来俊臣的事情。既然插手了,当然是要善始善终,还要利用这个事情让母亲知道,她并非是要跟母亲唱反调。
于是公主眉一挑,跟太后说:“永昌怎么就是多事了。今非昔比,阿娘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可让来俊臣这些人坏了名声?洛水出现神图,明堂即将建成,大唐境内处处都有祥瑞,阿娘接下来的事情本就该是水到渠成,如今来俊臣这些人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阿娘若是顺势处理几个比较扎眼的,接下来的事情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武则天侧头看向李宸。
李宸十分坦然地看向母亲。
母女二人沉默了片刻,武则天才笑了笑,“你想的倒是挺多。”
李宸:“或许,永昌所想的,比阿娘所以为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