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此时似乎能看穿人心,拿起旁边的破茶壶给公主空了的茶杯又满上,端着世外高人的范儿说道:“此乃公主私事,和尚本不该多言。”
李宸:“大师有话但说无妨。”
悟云:“说起来也就是几句话,有道是言知之易行之难,和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公主如今处境困难,若不能与驸马明言您的处境,日后难免束手绑脚,于彼此都并非好事。”
其实即便是李宸不说,大师对她的处境也能猜想得七七八八。
如今圣人病重,说不准便是有今日没明天,如今朝中人心惶惶,她既要为病重的父亲担心,又要留意野心勃勃的母亲动向如何,还得要费神想怎么保全废太子李贤,简直就是心力交瘁。
大师身在佛门,当初追随公主全为昔日在三丈红尘中的牵绊。
可时日久了,和尚也有所感触。别看大师天天在灵隐寺中披着得道高僧的皮,当日他流浪在外,被灵隐寺的老方丈收为徒弟,冲着的是师父的收留之恩。后来跟随师父四处游历,看遍民间疾苦,方知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沧海一粟。
师父圆寂,将灵隐寺托付给他。
大师想自己虽不能扬名立万,但守着师父的灵隐寺将其发扬光大,说不定也是功德一件了。人生在世,不能碌碌无为,总得有所图。
谁知后来重遇故人,被引荐给永昌公主,实在也是时也命也。
大师自诩出家人六根清净,可实际上不过是个假和尚,心中多不晓得装了多少红尘羁绊。如今大唐江山风雨飘摇,皇后殿下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虽居庙堂之远,但也想为黎民百姓做些事情。
从来政权的更迭伴随着的是血洗朝堂。
皇后殿下野心勃勃,不论是大师还是公主,都十分明白她的上位势在必行。若是势在必行,不可阻挡,那么是否可以在其中奔走,令无辜之人不至于枉死?
大师个假和尚觉得自己无所谓,再难为再心力交瘁,也比不上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公主殚精竭虑。
李宸沉吟了片刻,说道:“大师言之有理,待此事过后,我无论如何也会与驸马谈一谈。”
大师看了公主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和尚只怕公主低估了驸马。”
公主苦笑连连,“那也没法子,我已无暇顾及太多。”
当日宋璟在洛阳奔走之时,李宸为了李敬业的事情,闹腾出了好大的动静,为了安抚驸马,她还特别家书往来,与驸马定下中秋之约。
只是如今圣人病重,公主动辄跑去灵隐寺为父亲祈福,这年的中秋佳节谁也没心情过。
周季童自从长公主在幽州去世后,为母守孝许久不曾出门,如今除了服,便到公主府去看望挚友。
只是宋璟一大早便被召入宫中议事,尚未回来。公主府的管事知晓这位临川长公主的四郎君从小不止与公主情谊甚好,在公主尚未和驸马认识之时,两人便是莫逆之交,于是便将周季童放进公主府中。
周季童在为母亲守孝期间没旁的事情做,便在府中折腾起酿酒之术来。
大唐旁的不贵,就谷价贵,李治早些年就曾经因为谷价太贵,禁止酿酒。如今大唐境内又是蝗灾又是饥荒,要求一壶好酒更是难得。
周季童一整年在府中,折腾了不少酒藏在府中的酒窖里,如今要见好友与小表妹,自然就从酒窖中拖了几十壶桂花酿到了公主府。
宋璟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公主府的管事正指挥着人将酒往里面搬,宋璟看的一愣。
管事见宋璟回来,便笑着迎着上来,说道:“驸马可回来了,周郎君前来拜访,已在府中等候驸马。”
宋璟抬了抬下巴示意府中下人搬着的那些酒坛,“那是什么?”
管事神色有些莞尔,说道:“这是周郎君带来给驸马与公主的桂花酿。”
宋璟扬了扬眉,顺手接过一个酒坛便往里走。
周季童正在公主府驸马所属的院子里百无聊赖,见到宋璟,便站了起来戏谑说道:“一段时日不见,驸马便是御史台侍御史,可谓一片坦途哪。”
宋璟神色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将他带来的桂花酿封泥拍开,说道:“子熙在府中也不赖,竟能折腾出这么些桂花酿来。”
酒香扑鼻,酿酒的功夫和原料都不俗。
宋璟叹息,“四境之内,民不聊生,周郎君竟还有心思酿此美酒。”
周季童将他手中的酒坛直接拿过,仰头喝了一口,说道:“宋御史少高风亮节,百姓面有饥色,是你为官者该要操心的事情。我为亡母守孝,已经许久不曾关心这等大事。再说了,先贤也曾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酿这些许酒,又并非是今年之事,你少借题发挥。”
宋璟闻言,笑了起来。
两人并肩走入内院,周季童说道:“我为母亲守孝,如今已除服,该是要起复的时候,可如今舅父缠绵病榻不见好转,舅母眼下大概也无暇顾及我。我听说永昌去了灵隐寺为舅父祈福。”
宋璟“唔”了一声,“她最近往灵隐寺跑得勤。”
周季童侧头,看了一眼宋璟,“你似乎并不高兴。”
两人走至内院,也随意,各自在栏杆上坐下,周季童将手中的那坛酒丢给了宋璟,宋璟喝了一口,背靠着身后的柱子,“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周季童闻言,又多瞅了他两眼,然后笑了起来,“广平啊,在永昌哪儿碰了软钉子吧?“宋璟淡瞥了他一眼,“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妈?”
周季童朗声笑了起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许久不曾相聚,不如尽情喝上一场。”
宋璟许久不曾见到周季童,加上近来心中压着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便笑着应允,“我正有此意。”
两人在宋璟的院子里摆上了几坛周季童带来的桂花酿,三两杯下肚,便口无遮拦起来。说来两人都是公子哥儿,又自诩是文士风流,可两人私下喝酒的做派都十分随意。
周季童手中抱着酒坛,笑着跟宋璟说道:“广平啊……广平,其实当初永昌非要下降给你,我就想到你会在她哪儿碰钉子。“宋璟手中抱着个酒坛看向周季童,周季童的酒量并不算太好,此时目光涣散,显然已经不太清醒。
周季童将手中的酒坛往桌上一放,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们不是同一类人,硬凑在一起定然是有问题的。你自比梅花,高风亮节,又怎能了解永昌心中所想。”
宋璟瞅了周季童一眼,“为何不能?”
周季童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为何不能?那我问你,孝敬皇帝在洛阳薨了,是为何?”
宋璟:“当年圣人与皇后殿下东行洛阳,带上还是皇太子的孝敬皇帝,只是他自从体弱,在去洛阳的途中便已生病,到了洛阳几天后便去世了,御医认为是孝敬皇帝隐疾发作而猝死。”
周季童闻言,又笑了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整个人趴在酒坛上,“猝死……生在天家,猝死便是十分值得推敲的说法。”
宋璟原本也喝得意识有几分糊涂,此时听到周季童的话,心中猛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周季童:“我从小便在长安长大,时常觉得这个地方危机四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周季童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酿的酒后劲那么足,他喝了快一坛,整个人神智都不受控制,加之他对宋璟为人深信不疑,如今几杯黄汤下肚,便心中有什么倒什么,将宋璟当成是个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