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隐晦的马屁令母亲展颜一笑,却依旧是摇头道:“一个女人能做将军,无非是她天赋异禀、外加机缘巧合,可若所有女人都能为官,与男人平起平坐,这天下男人的纲常不就乱了么?你叫大臣们如何答应?”
我乞求不得,也只能悻悻然退出来,往好处想,母亲不答应,崔明德就还是宫里的人,不致如独孤绍那般,有什么逼婚、议亲之类的忧愁,可一回想母亲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又觉不忿,早些年母亲对天下女人的福祉还颇有牵念,推行了些“母丧守孝三年”之类的格令,又颇留意可用之女官,到现在却似是忘了她自己也是个女人了一样,言行间尽顾着那些男人们,也不再应和我那些“女人亦不比男人差”的大言,却不知是因年纪大了,不愿有大变动,还是因时势影响,又或者兼而有之。
我一面出着神,不经意间已踱出宫门,走到政事堂来了,近来事务不繁,过了午时会食,宰相们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杨执柔轮到值宿,还在兢兢业业地处置公务,诸朝官大约是没想到我什么遮挡、仪仗都未带,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过来,从门口当差应候的流外,到门里坐着等宰相回复的应事官俱是一怔,一个绯衣的客客气气上前,似是想要拦我,未及开口,杨执柔先自案前抬头,含笑起身,向我一礼:“长乐公主。”又道:“公主是有圣令,还是…”
我心中一动,笑道:“没奉圣令,不过好奇,想看看政事堂是什么样子。”故意踏了进去,在里面东走西看,十分随意,杨执柔不好拦我,只能跟在后面,一面道:“不过是间议事的屋子,与命妇院、广武馆之类,除了地方不同,人员不一,没什么两样。”
我偏不理他,自顾自绕了一圈,行至他看牒文的案前,案上公文已经他暗示,全被收走,笔墨却都还在,我便笑嘻嘻提了笔,命那本想上前拦我的绯衣:“取纸来,我试试这宰相判事的笔墨,与平常的笔墨有什么不同。”
那绯衣拿眼去看杨执柔,杨执柔只能苦笑着让他听命,我提起笔也没什么好写,又怕真犯了什么我不知的忌讳,便又将笔扔开,笑道:“宰相之笔毕竟不比寻常,拿在手上,竟一字都写不得。”对杨执柔吐吐舌头,抬手道歉:“一时好奇,孟浪了些,杨公不要在意。”虽不知他会不会将此事禀报母亲,不过料他素日并无强项之名,早上又肯告知谥号之事,当是圆滑世故之人,静静等了几日,果然不见母亲有片言责问,便大了胆子,挑着另一位相熟的宰相豆卢钦望值宿时,又入了一次政事堂,亦不曾被告状。
如是数次,诸宰相值宿时都闯了个遍,唯有到李昭德时才被母亲叫去,却不是禁我去政事堂,而是命我下次再去时先叫人传报,令宰相们有个准备,若有不该我知的机密之事,预先收好,顺便也可出来迎我——自太宗时起,便有了皇子与同品大臣们相见时以皇子为尊的规矩,连带着公主的地位也略高了一筹,到了母亲这里也不例外。
于是崔明德守孝之事虽未成,我心中到底也稍稍好过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唐之政事堂本来一般在尚书省,貌似李昭德之后还是谁(某位自中书省任上去的实权宰相)之后改在中书省了。
第317章 南北
闯政事堂虽是一时兴起,然而在这事上尝到甜头后, 我便慢慢地试探起了母亲和宰相们的底线——崔明德与我相谈, 总是说着“朝政”“朝政”, 可是朝政有万千差别,在母亲的侧室躲着听的是朝政,在贞观殿内殿正大光明议论的是朝政,而在政事堂里宰相们商谈的也是朝政,以我之资历身份, 到底能与何种朝政, 又到底能参与到何等地步,尚是一个迷, 这个迷, 母亲不能明明白白地向我说开,宰相们不愿明明白白地与我说开, 也就只能由我自己去解开。
连着许多日,我出入宫中都走的南门,在宫中时亦常常不戴任何遮蔽便在前朝台省徘徊, 见了相熟的人,大大方方地便打招呼。这数年中我曾陆续荐过些人,能常在台省见到的已有不少:柳厚德任了侍御史,崔秀任了麟台少监,骆逢春任了夏官郎中,郑元一任了天官郎中,韦清任了著作佐郎。
这些人便不似李昭德,与我私下尚有来往,在前面见了我,也并不因我越礼便要划清界限,柳厚德还在衙署门前留住我,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
母亲不但默许了我的小小试探,临时起意行幸广文馆时还特地带上了我,询问《古今图书集成》的编纂情况时又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编纂此书,最初还是太平的主意。”惹来无数惊愕的目光。
这几日就算是一人独处时,我的心也忍不住要砰砰地直跳,脑中有许许多多的想法,恨不能一日之内就全部实现,可是一想到前几日的挫折,便又只能按捺心绪,将所有的想法,一条一条地回顾、整理,想法实在太多,有了一点,马上便能跳到许多点上,到最后不得不拿出纸笔,强迫自己写下来,然而不写时只知道想法多,真写了才知道到底“多”到了何种地步——我几乎是将自己所能记得的一切前世比之当今更进步的点都写下来了,而这其中每一个放在当今的时代看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九年义务教育、普及且凭分数入学的高等教育、奖学金、几乎没有文盲、男女平等、科技化、到处都通公路、市场竞争、自由经商、职业平等、专门化的医院和学校、专业化的公司、服务业、公务员考试、禁止买卖人口、婚姻自主、优生优育、汽车、飞机、铁路、地铁、邮轮、石油、枪炮…
前世尚未实现的许多事,譬如同性恋婚姻、单亲生育之类也被我随手记了下来,这些事若是被人看见,只怕马上要到母亲那里去告一个颠覆纲常、大逆不道,毕竟人,尤其是女人,倘若有了不成亲、不生子这样的“疾病”,就算不积极接受治疗,也该遮掩欺瞒,决不可将此事广令人知,怎能再大肆鼓吹这样令人断子绝孙、家门蒙羞的事呢?至于人自己的本愿,有家族姓氏重要么?有传宗接代重要么?
我一面想着自己的想法被母亲或是某些大臣看见时的后果,本意是要提醒自己小心警醒,不知为何,却反倒自己将自己逗得一笑,一笑之后,却又觉忧愁——若是没想法的时候,觉得这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一旦有了想法却不能实现,却是抓心挠肺地想着、念着,所谓求之不得、辗转反复,可这些想法实在也太多了,尽我一生,能做到其中任何一件,都已是万幸了,而做到所有的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今我必须在这许许多多的纷杂想法中分择主次、确立目标,再分出清轻重缓急、步步为营。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在一旦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看起来倒不那么难了——大方向上无非是科技进步、经济发展、教育公平、男女平等、均衡贫富,这五样之间倒可相互促进,只是一定要以某一样为主。我几乎没什么犹豫就选了男女平等这一条,接着这一条下去,列了许许多多的平等之事,归到最后,根本只有一条,便是不遗余力地提高女性地位,我兴冲冲地将这些条目再作细分,列出短中长期的目标,除最主要这条之外,旁的容易做到的条目也写在里面,收在怀中,一头就去寻阿欢商议。
出我意料的是,崔明德才回宫便去了阿欢那里,两人对坐手谈,意甚近昵,倒把我唬住,左看右看,颇生犹疑,又见崔明德形容槁枯,一件玄色旧衣松松垂在身上,拈棋的手指瘦如枯柴,想要安慰,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在门口踟蹰不定间,阿欢落下一子,偏头斜看着我:“门口不冷么?”
我方回神,慢慢进去,在旁坐定,阿欢与崔明德皆是凝神下棋,一语不发,我也只好做了一回真君子,她两个却着实有耐心,将一盘棋自早上下到中午,自中午又下到晚上,一局下完,竟是夜半了,宫门已上了锁,崔明德与我都只能留宿在百孙院,倒正合我意。
阿欢含笑瞥了我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毫无诚意地道:“只有一间偏殿,怕要委屈崔尚宫住在外间。”
崔明德面无表情,亦不曾说话,只以头轻轻一点,我心内不忍,轻声道:“不然阿崔住在偏殿,我和阿嫂挤一挤罢…”话音未落,被阿欢白了一眼,只得住了嘴,阿欢亲带人去偏殿,将灯烛铺盖摆设整齐,又派一宫人去外间安置崔明德的住处——其实就是值夜用的小席——我则悄声向她道:“你就把我安置在这里,我夜里也是要去寻你的,你就叫她睡了怎地?”
阿欢却只道:“你别管。”装出贤良阿嫂的模样打发我洗漱上床,吹熄灯烛,又在门口嘱咐许多我睡觉的习惯,我听人都走远了便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见崔明德既不脱衣,也不睡觉,只盘腿在席上坐着,我叫她时才微微睁了眼,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想为大父守心丧一年,不要说出去。”
宫中忌讳守孝等事,母亲年纪大了尤其如此,我点点头,犹豫片刻,依旧道:“若有事,一定告诉我。”
崔明德看我一眼,道:“你白日像是有事要说?”
我笑道:“你看见了。”想了一想,倒觉不必瞒她,便坐在她身旁,低声道:“不是大事,不过我想我们整日说着与政之类的话,却从未讨论过到底为何与政,又要做到何等地步,所以自己想了一回,拟了些条目出来。”
崔明德讶然看我,那眼神好似在看什么奇怪的人物,我被她一看,又不好意思将纸札拿出来了,且又想起我是用简体、拼音和英文的混字写就的条目,贸然拿给她看,恐惹疑窦,正迟疑间,却听阿欢轻声道:“你不要惊讶,她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要想个为什么。做的如何且不去说,大道理倒是多得很,像极了老学究。”
我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心口埋怨道:“阿欢!”又问:“你怎么来了?”
她不答话,却伸手就来摸我的胸,摸得我越惊骇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待要躲避,怕闹出动静,便只一手去挡她,一面则拿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视若不见,我力又不及,不久便被阿欢捉住,两手在我怀里乱摸一阵,摸得我已心猿意马了,却又突然收了回去——原来是我想岔了,她只想来寻我的纸札而已。
好在夜色正浓,崔明德只是垂眼打坐,阿欢又只顾着举夜明珠凑近看我写了什么,无人在意我绯红的脸色,我两手覆脸,待红晕褪去,才轻咳一声,两腿前伸,舒舒服服地跨坐在地上,向阿欢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为何要去做呢?总要有个理由,再有个纲领,再有个章程,然后才能一步一步慢慢来罢。不然明明我想要去南边,却一味地向北走,费了再多心血,走了再远,又有什么用呢?”使劲向阿欢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将纸张交给崔明德,她倒是干脆,一句“字太丑,看不清”,便将我几晚上的功夫撕扯稀碎,碎片揉作一团,塞到我手里:“也就是你,有了机会,还要在这里挑挑拣拣,像我们这样的,不管向南向北,都只好拼命走罢了。”不等我答话,牵着我的手道:“别在这里碍人家的事,去我那里罢。”
第318章 行露(十九).
“…粗面二千硕,赐值夜行人饭, 粟七百石硕六十七斗付掖庭卧酒…”
韦欢侧着头, 面带微笑地听武氏念着冗长的账本, 心思却早就飘到了远方。
太平终是没听她的劝,一意去折腾那什么军学去了,这人自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动,为了这劳什子军学,又是学兵书, 又是练骑射, 大太阳下面看着学生操练,学生们没事, 自己晒脱了一层皮, 下雨下雪的天气,叫她不要出门, 偏偏还要去广武馆看学生们的廪膳,为了一个“食堂”和一个“宿舍”的事,和宫内宫外那些人来回撕扯、精益求精, 那段时候殿中、将作、尚方、司膳等衙署几乎闻长乐公主之名则色变,然而这番心血倒也没有白费,军学终于设起来了,学生也有了,到今日第一批的人毕业,陛下给足了她面子,亲临检阅。
虽只二百人,有了圣人亲临,场面怕也小不了,不然不会她们这里都能将则天门外的呼喊听得清清楚楚。
只要听这山呼,便知太平今日一定出了大风头,等她回来,还不知要怎样得意,韦欢倒是不甚介意这人在自己眼前炫耀,毕竟她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实在是可人喜爱,可是一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做的事,连同眼前这些似乎永远算不完的琐碎账目、理不完的口角纷争、米粮油面、麻粟麸麦…再看看武氏与其他人们一成不变、木讷呆滞的脸,韦欢便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太平早已不是她一人的太平了,她有了自己的心思,住在了她自己的地盘,她还在逐渐地扶植自己的人手,稚嫩却顽强地实现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的幸运之处在于,无论那些想法有多奇怪,或是多不切实际,只要不涉及社稷根基,她那位母亲,当今的圣神皇帝陛下,总是愿意纵容——不像韦欢,连以长媳身份管着内宫都多有掣肘,一举一动,也远谈不上自如。
太平曾说深宫是个鸟笼,人在里面关着,如同鸟雀,若真如她这等说法,则她自己一定是养在定昆湖或御苑中的鸿鹄、白鹤,韦欢则是关在木笼子里的燕雀,两相比较,韦欢虽对自己能有这样的“同伴”而深感骄傲,却也免不了失落于自己的处境,何况鹏之扶摇而上,一飞则九万里,而学鸠不过抢榆枋而止,这样一双鸟儿,虽有幸旋息而同笼,却何以比翼而□□?
“…犯夜禁九人,锁交殿中…”
武氏的声音依旧是平淡无趣,韦欢却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外面又起了一阵山呼,如大浪般一层一层向内廷打来,惹得好几个小宫人向外探头探脑,连底下的执事们都斜眼歪眉,悄悄地向外看。
听这声音,不像是二百人,倒像是几千人的光景,要么是陛下一时兴起,亲下场做了什么演示,譬如骑马、射箭之类——想想她的年纪,便知多半不可能。要么是陛下一时兴起,人人有赏,于是内外山呼、扑天震地——这倒是很像陛下的性情,却也说明这军学办得着实不错。
韦欢心情复杂地看了武氏一眼,恰逢她将事说完,便展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辛苦你。”说话间有意无意地露出些许疲态,本想让这些人见微知著、长话短说,谁知只有一半人顺着她的意思俭省事体、奏以平安无事,另一半不是不懂察言观色,就是不愿理会她的暗示,依旧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韦欢带着几分厌倦听了一阵,见太平脚步轻快地过来,愈觉烦躁,故意将她晾在一旁,自顾自地理这些柴米椒菽的小事,这人平素虽有些不懂看人眼色,这回倒是体贴,乖乖坐着,并不打扰,被宣召出去,临行前还频频回头,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地道:“阿嫂,我先走了。”
韦欢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却故意拿捏着道:“去罢。”到了午后,又特地在各处游荡,算着太平将等得不耐了,方去守礼下学的路上接了他,与他一道回宫,一入门,就看见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神色间早已没了白日里的得意,一手抓着几个棋子一上一下地抛接,十个中只能接住一、二个——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韦欢微蹙了眉,轻轻向守礼瞥了一眼,看他不出意料地上前缠住了太平,便放心地转到屏风后更衣。有小家伙在,太平这厮果然便暂忘了不快,认认真真地和他说了半天“铁鸟”“木鸟”,被守礼问住,又只能向韦欢使眼色求助,韦欢假装没看见她的表情,放任她被守礼问得鸡飞狗跳。这时候的她比早上可人爱得多了,脸上红扑扑、嘴巴不自觉地嘟起,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早上她以这副神情来见自己,自己又何以以那样的神情待她呢?
韦欢慢慢坐下,看太平在自己身上撒娇撒痴,心情越发地好起来,连鹏与学鸠之类的比也渐忘了去,三言两语间,自己便忍不住地问起阅兵之事,谁知太平却已将这事忘在脑后,第一个提及的却是崔明德:“崔峤病重,听他们的意思,恐怕好不了了。”
韦欢一下便想到早上见崔明德时她憔悴的模样,脱口便道:“崔二要守孝。”说完这句,心中微沉,竟生出些同情来。她自然知道崔峤之于崔明德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崔明德既特地告假,崔峤这“恙”怕是治不好了,往常遇见崔明德的不幸事,她一定会幸灾乐祸一番,可这回却怎么也乐不起来。
崔二再是天纵之才,到了这深宫中,也不过是个连至亲之孝都守不了的执事,倘若她不是运气好,遇见了后宫松懈的时候,多半连出宫见祖父最后一面,乃至在宫中悄悄祭祀一场,都是奢望。所谓世家嫡子、高门贵女,到了宫中,与她这根源不正的旁支庶孽也没什么两样。而无论世家族长,还是大族贱妾,到了最后,也终究难免一死。
韦欢在心中默默一叹,转头去看太平,这小娘前些时候看着已有了老成的模样,这会儿却一面说着崔二会伤心的话,一面在那瞎想些全无相干的傻事——什么女官守孝,什么崔明德的婚事,来来去去,没有一件是真值得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