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太平的奏对,禁不住地轻轻一笑,旋即又轻轻一叹。
这孩子自小便与她的哥哥们不一样,看着虽是顽皮憨傻,其实什么事都心里有数,自小到大,所作所为,从不逾矩,大了以后,学着办事与政,虽算不上尽如人意,大面上却从不出错,且又常有出人意表之语——可惜却是个女儿。
不过,或许正因太平是个女儿,所以才养出了这样的性子罢。
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不愿再深想下去,毕竟再想,便无可避免地要想到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已到这步田地,与其想那些乌七八糟的陈年旧事,还不如想想眼前的欢喜。
她扬声叫一句“婉儿”,小东西忙忙应了一句,声音中竟难得地有些许慌张:“陛下。”
她忍住笑容,只略抬了抬嘴角:“赐崔明德…六经一套。”
婉儿果不其然地动了动脚尖,右手悄悄地捏了捏左手,她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动作了?像是…有好几年了罢。小东西跟着她十余年,她已将小东西的许多细小事都记在心中。起初是为的左右小东西的喜怒,后来是闲来无趣的观察,到现在竟渐渐地成了某种习惯——自然,对其他许多跟了她十数年、数十年的人,她也是这样上心的,阿青的娘家侄子,高延福的干儿子们,她都不曾薄待,赏馔赐物时给谁什么、不给谁什么,她也都记得很清楚。
婉儿…并不是她这里的独一份。
小东西心里有事,竟答了句昏话:“是现在就宣赏,还是…回宫以后?”
她心内好笑,面上却装出不悦的模样,轻轻地“嗯?”了一声,等小东西诚惶诚恐地告罪时,还垂下眼去,刻意地加重了语气“看来是侍候朕侍候累了,下去歇息些子再进来罢。”
小东西就是小东西,这一会工夫已经回了神,一句话不多问,自己退了出去,她满意地看着她退出去,顺手将案上之书拿起,看不几行,门口已道:“贺娄尚宫求见。”
这是为策论的事了,她点点头,叫贺娄进来,略问了几句,发现此人竟一反平日不读书之态,不但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还整理出了一份简易的西凉史地要闻。在她之后,高延福亦进了一策,却是将六闲厩中可用之马细数了一遍,并将万一打仗,各地闲厩、监牧的安排都写得一清二楚,虽一看就知是高金刚代他写的,却算得是实心办事——这些人倒都不枉她的栽培。
她微微一笑,想起婉儿略带担忧的隐忍模样,越觉畅快,故意偏了头,向人道:“叫婉儿进来。”
王德并不因她才把婉儿打发出去又叫进来而有何迟疑,转身出去,不多时回来复命,却道:“上官承旨在烧东西。”
她一怔:“烧的什么?”
这回王德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只看见是一沓纸札,烧得甚是慌张,连手也烫着了。”
她蓦地蹙眉:“这等小挫折…”哼出一声,便止了话头,扬起下巴示意宣见。待婉儿进来,第一眼去看右手——果然紧紧藏在袖子里。
她极为不悦地扬了眉,明知故问:“你方才在烧什么?”
小东西这时候竟又镇定了,也不知是谁给她的胆:“策论。”
她该叫人把这胆大妄为的小东西叉出去打一顿才是——倘若这小东西不是跟了她十年、在她身边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又才学出众拟制草敕笔下如流、兼之音容兼美的话。
可惜这小东西仗着她的宠爱,竟分毫没将她的怒意放在眼中,她不知不觉便动了真火,慢慢地走到近前,两眼盯着小东西的发髻,一眨都不眨。
小东西明明已是妇人身了,为什么还梳着半少女式样的发髻?是嫌弃她不是男人,她们之间所为,并非正经的天伦和合、夫妻敦伦?还是嫌她年老体迈、不及外面那些年轻貌美的娇俏小娘和小郎?又或者,是埋怨她夜里只顾着自己的快活、不曾叫这小东西快活?
她不易察觉地捏了捏手掌,却听见小东西不徐不疾地道出理由,嗓音如清泉一般,动人中隐隐带着些清冷:“…妾以为,此一策论,长乐公主可以写,崔尚宫可以写,贺娄尚宫也可以写,妾与高延福高公,以及阿青娘子,却万万不能写。”
她忽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了。从前她一贯是很自信的,无论是面对外面的男人,还是里面的女人,可现在她却满腹猜疑,为着一点小小的事便大动肝火……一点也不像是她。
好在小东西一直低着头,应当没有看见她的失态,她略动了动嘴角,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家伙,半真半假地道:“你的意思,是你之于朕,亲近已如高延福和阿青之于朕?”
她听见小东西从从容容地回答,看见她大大方方的笑,小东西的声音和神情中没有丝毫嫌弃她这老妇人的意思,语调中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可她毕竟已经过了六十了,而小东西却风华正茂。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大体是高兴的,可高兴中又总带着些说不出的感觉,懒洋洋地靠向后面,颇有深意地道:“等你伺候了朕一辈子,再来说这话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晚安!~
第313章 毕业
天还远未有要亮的意思,夜里的一切小昆虫们也依旧在叫着, 我踏过曲曲折折的小路, 走到仙居殿前, 看前面只亮着一盏微暗的灯,知道母亲还未起身,便轻轻走到门口,束手立在门前。
不久之后,内殿的灯便都亮了起来,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再过一会,正门便开了, 一排宫人端着盆盏巾帕等物鱼贯而出, 最末那个向我一礼,轻声道:“陛下传公主。”
我进了内殿, 看见母亲已穿着整齐,立在近一人高的大铜镜前对镜自照。伏身跪地,庄重地向母亲行了礼, 她则对着镜子又看了一遍,才侧转身来道:“你忙了数年,究竟忙出些什么,今日可教朕看一看了。”
我对母亲一拜:“恭请陛下检阅。”
母亲点头:“起来罢。”却不马上便走,只是偏头打量我的穿着,伸手替我将衣领正了一正,含笑道:“你这一身,倒挺好看的。”
因今日是第一批学生毕业的日子,我特地穿了专为军学设计的学服——窄袖束腰的短衫,及膝短袍,腰带,束腿裤,长靴,围红底黑面的披风。
三年之前,我上疏请立军学,宰相们尚在犹与之间,母亲已先自内廷特批了可,又命李旦与我主持此事,实际上就是命我全权负责。
母亲颁令时理由倒是很充分,修奉先寺大佛的是一位尼师,虽是女子,此事办得却很周到,在边地打仗的独孤绍也是女人,也是捷报频传,并不因是女儿身便有什么阻碍,所以到了我,也不应以男女性别为由不许我替国家尽忠、替母亲尽孝。
不过名义上虽是如此,暗地里的阻碍却依旧少不了。除去公卿们心里因男女分别而生出的迂腐不快之外,还有诸武的阻拦——武承嗣终于回过味来,知道母亲命他修书未必是看重的意思,这些时候又在朝中蹦跶,除去煽动母亲封禅、上尊号、追祭先祖之外,又与来俊臣勾连,大肆清洗李唐旧臣。
我从未亲自与这时代的官僚机构打过交道,初接任命时颇有些战战兢兢,然而一步一步做下来,却觉得也不过就那么回事——母亲将李旦这枚正统招牌给了我,人手立刻便不成问题,无论是心系李唐的臣子,还是投机取巧的小人都纷纷投奔到了李旦与我这边,管理军学的一应人等在军学设立之前便已超出定员、反倒累我权衡筛选,而我的身份和母亲时不时公开流露出的看重则令钱帛、场地等物资的运转都迅速及时,有些困难的反倒是军学成立的细则,但以我身份之便利,最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我实在是不通军事,为免闹出赵括谈兵之类的笑话,我特地选了一百位府兵做调研,从按时上番的普通兵汉——无论出自边远州县,还是京畿良家——到薛鼎等品官子弟、斛律多宝等部曲出身的校官,全部囊括在内,我与他们每人一对一地谈了话,将记录匿名,集成了一份谈话笔录,制定细则时以为参考,再与崔明德、阿欢和兰生一条一条推敲过,又一总去问过独孤元康等老将的意见才最终定出来,这样较之我最早的想法虽是差了许多,却胜在更加可行,且被他人质疑时有据可驳。
除去李旦这块招牌,我还请出了独孤元康为军学的第一任“学长”——只是荣名,实际的校长还是军学祭酒杨子恒——条件是等独孤绍回来,以祭酒之类的荣衔将她留在都中。
这条件说起来颇有些对独孤绍不住,然而一则独孤元康已年近八旬,独孤绍于情于理都该在都中陪他,二则独孤绍颇立了几场功勋,眼看再升上去便是正正经经的高官显爵,朝中原本对她视若无睹的大臣们皆有微词,无论李氏、武氏、寒门、大族,明里暗里向母亲进言者都有不少,而阿绍自己年资不深,未足以稳居要职,倒不如先委以祭酒等中等紧要之职,在都中积累年资人脉,再图日后。
有了独孤元康的名头,军学——主要是实训课——的讲师、教习便也都解决了,军学现今的课目安排大体还照我原本设想,只是分得不及原本那么细,且又加强了思想道德教育、削减了实训课目,学员的选拔经母亲与宰相讨论,大为妥协,品官子弟毋须考试、凭恩荫即可入学,平民与军中所选则必须出身良家、三代内无官府罪案,并经过文武二重考试,只是在我的坚持下,规定了平民、品官、低品军官出身的人的比率,并且所有人都必须通过毕业大考,才能授官。
原本设想,一毕业即可授官的规则现今也有所修改,原本有官身或得以恩荫者皆视毕业考试等第授予加几阶、几年优选等恩赏,无品学员则授予勋官、散官,要再通过兵部考试才能选官,经我力争,方准将这些无品学员直接选入羽林百骑。
除了这些,别的主意几乎都被母亲和政事堂忽略——他们的意思总是以稳定不出事为要务,至于设计学服、设立学歌《忠君爱国歌》、剪裁班旗、按照忠孝智信仁勇严义分班、学员按等第分期等琐事,则都依了我的想法。
筹备军学前前后后便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再过了两年,到今年,长寿二年九月,第一批学员终于毕业了。
我踌躇满志地望向母亲,正要扶她登车,却见她松开我的手:“朕要骑马。”头一偏,阻止了宫人们的劝阻,命人牵来御马,也不要人扶持,也不用上马石,自己翻身上马,坐定之后看着我笑:“倒是还没老。”
我也笑,手慢慢抓住缰绳,猛然用力,倒也一下便上马坐定:“不及阿娘。”
母亲笑着看我,忽地对我一眨眼:“敢与朕赛一赛么?”待见我满面惊惶,又马上伸手阻止:“罢了,逗你的。”也不安及抚我这受惊的小心脏,轻夹马腹,缓缓向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单更,后天补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