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听着朱德音的话,弦外有音一般,她素来瞧不惯朱德音,因冷笑道:“只怕是娘娘们没这么想,也有人要这般提醒呢。”
朱德音叫周蘅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反口道“我不过是替谢家妹妹惋惜,信口说说罢了。倒是有人,自己心中龌蹉,便把人也想龌蹉了。可真真是佛印说东坡了。”
周蘅叫朱德音说得脸上也涨红了,扯了玉娘袖子道:“你可别错认了人心,哪个对你好,哪个对你不好,你用心想清楚,别上了人的当。”朱德音也去扯玉娘另一只手道:“谢家妹妹,我可有哪里对你不好了?这会子当着人你倒是说清楚了。我若是对你不好,我就给你赔罪。”
玉娘虽知道进宫之后,再没个安生清静日子过的,只不想在掖庭就斗得乌眼鸡一般。朱德音同周蘅两个打着口舌官司,又都将玉娘扯进来说话,要她给个说道才肯罢,这哪里是为着她不平,分明两个争锋,拿她做伐罢了,就道:“两位少说一句罢,若是叫公公们听见了,就是玉娘的不是了。”
周蘅同朱德音两个到底不敢引人注目,只得偃旗息鼓,一个道:“罢了,我给谢家妹妹面子。”一个道是:“清者自清,我怕谁来。”各自丢开手,站了起来,周蘅自回房,朱德音却是把玉娘看了眼,掩唇笑道:“我只以为你是个木头,戳一下也不知哎呦,不想你倒是个乖觉的,不肯上当哩。”
玉娘心知周蘅处处同朱德音为难,怕不真是为着自己怯弱,生了扶助之心,而是瞧着自己怯弱,有了笼络之意。只是有人肯替自家出头,又有何不可,只没想着朱德音瞧着张扬肆意,不留心细物的,竟也明白,有意听朱德音说个仔细,脸上故意露些诧异之色,把朱德音看着。
朱德音见玉娘肯捧场,依旧坐回她身边,拢着玉娘的肩膀道:“你与她有什么交情,使得她处处护着你呢?这世上,便是骨肉也不一定靠得住,何况她人。不过是瞧着我同你不睦,故意和你交好。等你把她当个好人了,就有你的苦头吃了。她若待你真心,怎么早不来瞧你,晚不来瞧你,非要有人来了她才来?来了又不问你伤得如何,只抓着我说话,不对着呢!真当人都是傻的么?”说了又是嫣然一笑,她本就生得明艳,嫣然一笑之下,愈见风情:“你别瞧着我不肯让人,我倒是心直哩,不肯拿假话来哄你,比起她那样的,倒是我你还能放心些,你细想想可是不是呢?”
玉娘微微颌首,能走到最后二十名,固然是容貌身段上佳,可真要是个蠢的,早被人害了去了,哪还能如此肆意,说得果然有理。只是她那头踩着周蘅,这头又将自己夸耀了番,其用心昭然若揭。只朱德音说得这样明白,若是不给她个交代,也不能混过去,玉娘缓声道:“是,我知道了。”
朱德音要的可不是玉娘这句“知道了”,在朱德音瞧来,玉娘样貌娇怯婉转,性子柔糯,又有些怕了自己,这从玉娘要借伤躲在屋内可见一斑,若是能捏住了她,倒是个好助力。只是也不好强逼她,所以又抚慰了玉娘几句,无非是明儿要是有贵人来,她定然会在贵人跟前替玉娘分说,果然赢得玉娘几声感谢。
转眼到了次日,椒房殿中的黄女官来宣采女进见,玉娘就报了伤,黄女官倒也没想着会采女里会有伤遁的事儿,只道了句可惜,引着朱德音、周蘅等十来个人去了。
不想黄女官这头才走,高贵妃那里也遣了个陆女官来,说是高贵妃要召见采女,一样要见采女中出色的,听着人都叫皇后叫了去,脸上就没了笑模样,晒道:“采女们才进宫呢,殿下巴巴地就喊了人去,果然贤德。”
陆女官能说得这话,陈奉,王朝恩却不敢接口。凭高贵妃再得圣意,如今坐在凤位上的还是李皇后,说句大不敬的,日后无论哪个皇子即位,哪怕是高贵妃所出,李皇后总是皇太后之尊,哪里敢有不敬。
陈奉也就罢了,他是从东宫就跟着乾元帝的,论起圣眷来倒也不差,可连王朝恩也你不借口,陆女官是叫人奉承惯的,自然不大喜欢,也把脸拉了下来,道:“王公公,人都叫完了?娘娘赏了这些东西,她们总该去谢个恩的。余下的采女呢?”她这话一说,一旁的王朝恩立时接了口:“倒是有个出色的没去。”陈奉拦之不及。
陆女官听着还有个好的没去,脸上又有了些笑模样:“倒是个乖觉的,还请王公公叫了来我瞧瞧。”陈奉在一旁道:“陆女官要见人,怕是要亲自走一遭儿了,那采女昨儿扭了脚,如今走不得,总要养息个四五七八日的。倒是剩下的采女,陆女官要是想见,我这就让她们出来。”
陈奉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只他品级高过陆女官许多,陆女官便是听着不入耳,也不敢当面儿对他发作,只得道:“既如此,倒也不急,等那些采女回来了,再一起叫了去罢,娘娘宽厚,再不能为这个就恼了的。”心中到底对陈奉有怨气,回到昭阳殿,见着高贵妃,添油加醋地告了陈奉一回状,无非是陈奉这样冷淡,便是一心奉承椒房殿,不把昭阳殿放眼中。
高贵妃年轻时是个娇婉的美人儿,一把纤腰,体态轻盈,几乎可做掌上舞,如今年岁渐长,虽还是秾丽鲜艳,到底不复从前轻盈,是以衣裳都收着腰,又将下摆加大,好显得腰肢依旧纤秀来讨乾元帝喜欢,这样的人自然知道乾元帝心思,听着陆女官告陈奉的状,高贵妃就将脸沉了:“陈公公也是你说得的?”
莫说区区一个女官,就是高贵妃,在圣上跟前说陈奉也得加着小心。乾元帝还是皇三子时,陈奉就随侍在他身边。乾元帝立为太子前,曾有刺客行刺,是陈奉以身相护,挡了一剑,才保得乾元帝无恙,自此乾元帝看待陈奉便与旁人不同。陈奉也是个乖觉的,知道乾元帝多疑性窄,便不提此事,便是乾元帝继位后,也指着体弱,不肯任内侍监之职。乾元帝从前叫永兴帝压制狠了,一旦为帝颇有些任性使气,不喜臣下拿着从前的功劳说话,陈奉推却内侍监一职更叫乾元帝觉着他谨慎恭敬,只看他这掖庭令能秩五品衔就知道了。
陆女官只以为攀扯上椒房殿,自然能叫高贵妃不喜欢,瞧着高贵妃变色,哪里还敢再说,双膝跪在高贵妃跟前:“娘娘恕罪,都是奴婢糊涂,奴婢只想着娘娘委屈了,竟忘了从前的事,亏得娘娘点醒奴婢,奴婢日后再不敢了。”
不想高贵妃却道:“那个掖庭右丞叫什么来着?”听着高贵妃这话,陆女官立时就知道了,方才不是高贵妃不恼陈奉,不过是一时动他不得,这回提着王朝恩,自然是要抬举他一二,一样好叫陈奉脸上无光。
“回娘娘的话,掖庭右丞叫做王朝恩,原是宫中的老人了,年纪比陈公公还大着几岁,论资历,可是不差呢。”
到底是高贵妃跟前得用的女官,几句话就将王朝恩与陈奉之间的事交代了清楚,听得高贵妃掩唇微笑。
从前没新人也就罢了,掖庭不过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如今有了新人,自家若是一无所知,岂不是如盲人一般,几时叫人暗算了去也不知道。王朝恩论资历不差,却叫陈奉生生压了一头,王朝恩必然不能情愿。
这世上别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不甘之心,就肯为着出头舍出许多。譬如从前的赵腾,若不是他不甘心,也就不会有如今的神武将军。
神武将军赵腾,原姓江,其父江若愚在永兴帝时曾官至五品御史中丞。江若愚,冀州人士,出身寒微,曾娶妻赵氏,所生一子便是赵腾。延平二十二年,赵腾三岁时,江若愚赴京会试,中得二榜头名,是个传胪。
当时的吏部侍郎郑同有个女儿,守着望门寡,有意招婿,见江若愚有仪容,就有招赘之心,请了中人旁敲侧击地询问江若愚在家乡可有妻室儿女。不想江若愚是个功利自私的,自觉中了进士,前程无量,不肯叫赵氏拖累了,竟说赵氏已故,暗中一封休书回乡,以赵氏不敬丈夫为由,将她休了,竟连儿子也不要了,就此做了郑同的女婿。
当年赵氏是三不去都全的:一是与更三年丧,江若愚之父亡故,赵氏戴过三年孝;二是先贫贱后富贵,赵氏嫁于江若愚时,江若愚不过是个童生;三是有所娶无所归,赵氏娘家人是死绝了的。江若愚休妻,依律赵氏是能告他的,且一告必准,可赵氏颇有志气,不屑纠缠,拿了休书就走,又叫赵腾跟了她的姓氏,竟是同江若愚一刀两断,倒也可敬。只可惜后来积劳成疾,在赵腾十岁上就故去了,赵腾自此成了孤儿。
又过得两年,赵腾因缘际会从了军,慢慢从军士升上来,做到了参将,后来入了乾元帝的眼,得了乾元帝信重,终于在二十二岁上就做到了二品的神武将军,比他的生父江若愚还高着几品。这还罢了,赵腾更为了给亡母赵氏出气,将江若愚的脸面剥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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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不甘
两年前赵腾成了神武将军之后,就将当年江若愚当年休弃手握三不去的妻子另娶一事告在了京兆府前。
为人子女出首状告父母的,有个不孝罪,是遇赦不赦的十恶之一,虽是为生母告生父,可减等,还是个重罪。而江若愚的休妻另娶不过是“凡妻无七出义绝之状,而出之者,徒一年半,还追合。”偏赵腾又是乾元帝新提拔的神武将军,领着拱卫京畿的神武营,京兆尹不敢断案,又奏在御前。
当时恰好赵腾举发沈如兰串联齐王有功,乾元帝不好明着赏,倒叫人以为是他将赵腾安排在沈如兰麾下的,见赵腾状告生父,当即下旨,江若愚私行不谨,辜负圣恩,着即日降六级听用。
赵腾这一告,江若愚立时就从四品下实职的少府少监降为从六品上的奉议郎,偏又是个文散官,无实职的。这还罢了,圣上金口一开,贪图富贵,抛弃糟糠这一帽子就在江若愚头上扣实了,这一世也摘不下来,连带着郑氏也失尽颜面,连门也不敢出,只怕人指指戳戳。
说来郑氏也委屈,当年她父亲郑同瞧中江若愚时,并不晓得他家中妻子尚在,只以为是个鳏夫。她一个守着望门寡的寡妇能配个二榜头名的鳏夫,也不算委屈了,所以欣然下嫁,哪里知道江若愚竟是这样无耻之人。如今事情闹将出来,江若愚自是一个抛弃糟糠的陈世美,她郑氏也叫人看做了挟势逼嫁的贱妇。
若仅是如此还罢了,当时郑氏与江若愚的长女江盈正好十五岁,已说定了人家,眼看着就要过礼了,这事一出来,男家立时挽了媒人上门退亲,言语间虽还和气,却透着父母如此不堪,女儿不是良配的意思。江若愚同郑氏无言以对,只得答应退亲。便是江若愚次子江润原来在正在想看的的亲事也没了下文。
而江盈是个有气性的,知道被退亲之后,羞耻难忍,半夜里趁着丫头不防备,在拔步床里将自己吊死了,直到次日清晨丫头们才发现,尸首已然僵硬,而江润也留书出走。郑氏只得这么一子一女,自然痛彻心扉,一怒之下,与江若愚和离,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当日江若愚一时贪念,造成如今妻离子散的结局,固然是自作孽,然而为人子的,讳言父母之过也是世人的共识。且前头还有赵腾举发沈如兰狂悖一事,从此赵腾在世人眼中便成了个无情冷酷的人。虽跟着赵腾的老家人在外头买菜时常说:“我们将军心善。”可这话配上赵腾那些作为,再没人肯信。
又说高贵妃虽得宠,手上却是没权的,李皇后这些年来一直将宫务牢牢地握在手上,几回她想伸手,都叫李皇后抽了回来,高贵妃怎么能甘心。有赵腾例子在前,高贵妃知道了不甘心三个字能叫人做出许多事来,就所以有意借王朝恩对陈奉有所不满,有意扶持他,至少这回新来的采女们,不能叫李皇后一个人掌握了去。
高贵妃这里正想借着王朝恩生事,那头黄女官已引着朱德音,周蘅等到了椒房殿前。黄女官令她们在殿下等候,自己先进去回了李皇后。李皇后听说谢玉娘扭着脚不能前来,就道:“谢采女好大的气派,莫不是走到我这里要千山万水,所以行不得路。”心上已对玉娘有所不满。
黄女官只怕李皇后怪着她没办好差事,忙赔笑道:“才十五岁呢,能懂什么事,只怕吃苦就是了。她不来见殿下,是她的过失,日后见着殿下宽厚仁爱又肯照拂人,管叫她后悔。”
李皇后这才微露笑意:“哪里来的这许多话,将人叫进来罢。”说了端正坐好。她比乾元帝要大上一岁,今年将将三十,鹅蛋脸面,长眉俊目,琼鼻樱唇,因没生育过,看着倒是比实际年龄小上几岁,只是嘴角略有些下垂,瞧着略有些严厉。
李皇后坐在凤座上瞧着朱德音,周蘅,凌蕙等采女们鱼贯而入,一个个绮年玉貌,行止婀娜,眉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略有些下垂的嘴角也垂得更厉害了些。
黄女官见着李皇后这样,知道她心中不喜欢,不敢插嘴,只等着李皇后自己动作。
李皇后把采女们看了会,才问黄女官:“朱采女是哪个?”接着李皇后的问话,黄女官忙走下几步,面向众人:“殿下问哪个是朱采女?”
朱德音匍匐在地上,双耳却仔细听着上头的动静,忽然听着皇后问“朱采女”,顿时喜心翻倒,忙向前爬了两步,依旧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回殿下话,正是奴婢。”
声音倒是不错。李皇后眼珠子动了动,对了黄女官微微点头。黄女官心领神会,又向朱德音道:“殿下叫你抬起头来。”朱德音的心跳得更快了,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缓缓将脸抬起来。她生得五官秾丽,犹如画出来的一般,便是瞧惯了美人的李皇后也眼前一亮。
黄女官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李皇后略有称许之色,就要奉承,还没开口,李皇后又问:“周蘅,凌蕙又是哪个?”
凌蕙还罢了,周蘅是同朱德音不对付的,李皇后抛了朱德音不理,立时却问周蘅,朱德音一时耐不住,脸上便有一丝恼色,尽管收敛得极快,还是叫李皇后瞧在了眼里,心下失望。李皇后自是不知道朱德音与周蘅的恩怨,她这一手也不过是想试探下朱德音的心性,不想倒是无心插柳了,试出了朱德音性子不沉稳:今儿才是个小小采女,自己一个皇后晾着她叫了别的采女,她就能露出不喜欢来,这样的人到了高氏面前,不是高氏的对手。
却说朱德音自恃容貌丰丽,李皇后又是第一个点她的名,自以为入了皇后的法眼,正得意间,皇后却又抛下了她问旁人话,她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虽强自忍耐,脸上还是隐约带了些出来,李皇后瞧在眼里,更为不喜。
李皇后因对朱德音失望,又仔细把余下几个采女都打量了回:周蘅眉目灵动,眼神又亮,跪得也稳,看起来是个有盘算的,只可惜论起容色来,在这些采女中真是算不得拔尖的,怕乾元帝不喜欢。余下的几个采女,各有长处,比起朱德音来,总没一个能叫人眼前一亮。倒是那个凌蕙还罢了,眉目楚楚,身姿纤弱,虽比朱德音逊色,倒还过得去,重要的是,隐约与高氏年轻时有些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