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断奶以后,他遭遇任何的处境都咬紧牙关没让自己流过眼泪,因为那太软弱,他不能软弱。
他现在也不能哭。
……因为他不配。
张了张口,他哑声道:“我头有些晕,你扶我一扶。”
段须眉伸手扶住他,他顺势也伸出手圈住他身体,而他替他点穴止血。
头放在他的肩膀处,相触尽是骨头,硌得他似乎更晕了。若不是晕了头,他岂会当着整个武林、当着他未来下属们的面跪在另一个男人面前,靠在这个男人身上?这样想着,他有些庆幸地笑了笑,笑声中他道:“对不起……但是我不能说。”
他能够感觉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那个被他环绕着的人浑身迅速变得僵硬,一瞬间他连他的呼吸之声也听闻不到。
他觉得心痛极了。
当这个浑身硬骨的人因他之故将自己摆在泥泞的最底层,他却深恨自己当初为何鬼迷心窍非要抢夺他的执念与真心。
他根本不能回报。
他……不能说。
因为最初他想说的,比让他谅解自己,让他站在自己身边、继续与自己同路还要更不要脸一些。
只可惜他已经错失了说这话的机会。
将他搂得更近一些,他轻声道:“我在贺家密室之中走火入魔……不止让阿筠替我承担了那些险些要她命的内力而已。”
*
远远看着那两个犹如两把出鞘的绝世宝刀、相遇就唯有互相割裂却执着相拥的血人,贺修筠面无表情。
卫雪卿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站定,冷不丁道:“你见他们两人这样,我真不知你究竟想争些什么。”
贺修筠半晌不答,卫雪卿以为等不到她回答之时却听她淡淡道:“为何不争?早到二十年的人是我,不是别的任何人。”
想起一事,卫雪卿有些意味难明笑了笑:“你忘了先前段芳踪说过的话么?那位指不定比你更早,还没入娘胎就已被定下娃娃亲了。”
贺修筠猛然回头看他一眼。
卫雪卿被她目光刺得一怔。
那目中有嫉恨,有痛苦,有怨怼,还有……她费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没能完全掩盖住的无穷无尽的委屈。
卫雪卿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盘。
贺修筠不是他的妹妹。
卫飞卿才是他的弟弟。
可是这么多年来,无论信任与亲近有几分,他毕竟是真的将这女孩儿当做妹妹。
他说这些话,不是想要嘲讽她,只是不想她继续枉费心机,自欺欺人。可是适才那一眼让他蓦然顿悟,这女孩儿并不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只能那样做,而已。
些微的感慨中他听她轻飘飘道:“你放心,他总会回到我身边的。”
她话音堪堪落地,卫雪卿便见那两个相拥之人终于分开来。
卫飞卿仿佛从那拥抱之中汲取了一些气力,重又站起身来,脆薄如纸的斩夜刀刀尖撑地,他再没有看过站在他身边的段须眉一眼,转身缓缓朝着众人所在之地走过来。
仿佛那个短暂如昙花一现、漫长如一生一世的拥抱只是成百上千人一个共同的幻觉。
而绝非幻觉的是,这两人战斗中卫飞卿是失败的那一个,惨败。
惨败的卫飞卿浑身血仿佛只差一滴就要流尽,走路都要靠佩刀支撑,然而他面上狂态却没有半分收敛,甚至更张狂,那张狂中甚至有几分疯癫之意,仿佛谁敢在他虚弱的时候试图挑衅他,他就立刻要人千百倍的偿还代价。
卫雪卿却不知为何,一眼看出他那癫狂之中隐匿的伤心之意,心下正一突,便见另一个人忽然也动了,那人收起了刀,朝着与卫飞卿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朝着登楼以外的世界行去。
一身黑衣,嶙峋又萧索,冷漠又孤单。
他走得很慢,仿佛很不忍心离开这地方却终究还是被逼到道路尽头,前方无路,只得改道。
卫雪卿真是被这猝然的变化惊得呆住了。
在段须眉明知卫飞卿伤势不轻而选择向他挑战之时他就隐隐猜到了这男人的意图。
毕竟他使的是直刀,而他从来也是一个直人。
他会了结他认为应当了结的,他也会选择他绝不可能放弃的。
固然其中有痛苦有纠结,但那就是段须眉。
当他了解到段须眉的意图后,不得不说他心中有隐隐的欣慰,同样这也是他适才劝阻贺修筠的理由。因为他想,卫飞卿绝不会左右段须眉的任何选择,但段须眉所做这决定也一定是他最想要看到的。
但为何又忽然变作了背道而驰?
卫雪卿正愣怔间,却听当的一声脆响,他抬头却见是依然往前走的段须眉头也不回扔了一物,正巧扔落在卫飞卿的身边。
卫飞卿似也怔了怔。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了那物。
蹲身的动作花了他很大的功夫,但捡起那东西却似乎花费了他更大的力气,仿佛地上那一个小小的铁牌重愈千斤。
那铁牌应当很少人识,卫雪卿却正巧认得。他观卫飞卿那神态,猜想他也应当认得。
当初他找段须眉寻求合作,包括他后来以隐逸村人性命威胁段须眉与十二生肖对抗登楼与各派,他都想要寻找这个铁牌,可惜无果。
如果他有这铁牌,他不必许诺当初的段须眉以谢郁性命为酬,也不必煞费苦心给隐逸村人下毒。
因为这铁牌独有一枚,谁人拿在手中就拥有了一次号令整个关雎的机会。这是当年池冥给予江湖中某个曾救助过他性命之人的报偿,未料竟早已回到段须眉的手中。
为了寻回这块铁牌,他必定花费过很大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