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目光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沈天舒,其中颜色几经周转,逐渐警觉:“不是这样,沈天舒……沈大哥生性冷淡,天生无法与人太过亲近,可不应该是这样的,沈大哥不会有这样的野望……”
沈天舒比贺兰春小几岁,比贺兰雪大几岁,对于贺兰雪而言,相当于贺兰春以外的另一个哥哥。沈天舒自幼冷淡,不爱与人接触,爱洁更是到达匪夷所思的程度,连一粒灰尘也不能忍。因他如此的状况,贺兰敏昔年特意精心为他挑选了紫霄殿中的每一个护阵之人与殿中随侍,更给予紫霄殿极大的特权,可说沈天舒从小到大始终随心所欲的活着,老宫主贺兰敏也好,现任宫主贺兰雪也好,从未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从来都只会尽力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可也正是因为沈天舒这般性情,他不该也不会有此野望。
江湖?那对于沈天舒而言真是嘈杂、脏乱得让他无法忍受片刻的世界。
“沈天舒当然不敢有这样的野望,这野望只有本座才配拥有。”“沈天舒”看着贺兰雪,他面上的神情慢慢变了,一点一滴,一丝一毫,“沈天舒怎么配得上此地的雕栏玉砌、王侯待遇呢?只有本座才配啊。本座在这穷山僻壤之中委屈了二十多年,你说除了如此待遇还有什么能补偿我?除了将此地的一切都掠夺在手,还有什么能补偿我?”
他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还是“沈天舒”,当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身上再也没有“沈天舒”的一丝不苟,他的表情再也不是“沈天舒”的严谨自矜,他还是顶着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可他每说一个字,他面上笑意便绽开一分,他的眼中渐渐充满了光彩与欲求。如果说片刻前的“沈天舒”是个目下无尘的君子,那此刻的他就是个毫不掩饰自己欲求、又风流、这风流之中偏偏又充满魅力的浪荡公子。
这位浪荡公子此刻无限靠近贺兰雪,几乎与她脸对脸:“阿雪,你就当真不知道我是谁?你当真不知么?我可是足足思念了你二十年,从二十年前咱们‘永别’开始,我就日日盼着再次与你相逢的这一日啊。”
他边说边笑,笑得又是迷人,又是无限喜悦,仿佛他这喜悦当真是由经年累月的期盼堆积而成。
贺兰雪从他展现笑容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人便如遭雷击殛,此刻看着他那喜悦摇摇欲坠,终于颓然倒地。
(似的我又改章节名了……我是个废柴,捂脸~)
第82章 万水千山纵横(一)
段卫梅万四人已发呆好一会儿。
他们四人行下金顶山后又赶了一天的路,这才终于赶到距其最近的一个十分荒凉的小镇之上。
然而再荒凉,但凡有人烟,卫飞卿想要打探消息便不难。
四人吃一顿饭的功夫,卫飞卿想要的消息便已送来。
然后四人便开始发呆到现在。
信件上十分简单写道,登楼少主谢郁与清心小筑千金贺修筠半月之后即将大婚。
梅莱禾与万卷书发呆,是没料到贺修筠竟然真的已落入贺春秋掌控,更没料到贺春秋会在父女明摆着已撕破脸的情况下做出此等不啻石破天惊的决定。
段须眉发呆,是在想都到了这一步谢郁竟还会乖乖听从谢殷安排?
卫飞卿发呆,则是在分析从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中透露出的各种信息。
“其一,”卫飞卿相隔半晌这才淡淡道,“阿筠的身份、她所做的一切想必尚未透露出去。她此番扳倒了登楼,想是认定时机已成熟,根本已不准备再掩饰。如此看来,她是在自己全然未料到的情形下落入贺春秋手中,再由贺春秋掩埋了其中痕迹。”
梅莱禾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能在此冷静的分析形势?”
“不然呢?”卫飞卿反问,“我要在此大哭一场控诉我爹失心疯,又或者立即没头没脑赶回去哭着喊着问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兄妹?”
梅莱禾语塞。
万卷书瞪他一眼,向卫飞卿道:“你继续说。”
他一向不喜爱动脑子,却也深知此时卫飞卿所说的每一个字正是这场婚礼得以举办的关键。
“其二,”卫飞卿道,“贺春秋想保下登楼。登楼原本要完蛋了,流言漫天,凶徒四散,实力大损,此时想着要一举将登楼彻底击溃并从中捞好处的武林门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清心小筑却不一样,阿筠所做之事暂无人知,长生殿之行在我与段兄插手下损伤不大,至于我师徒二人行径固然于其声名有损,但只要实力强悍,即便名声上有些许瑕疵其他人又哪敢擅动?这等情形下,也唯有促成谢郁贺修筠婚事,表明清心小筑对登楼保全之意,才能暂且骇退那些蠢蠢欲动的观望之人。这未必是万无一失的办法,却是贺春秋与谢殷在这关头能想出的最能应急的办法。”
登楼恢复需要时间,破除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同样需要时间,而这些时间,都只有靠实力才能争取。
梅莱禾颤声道:“就为了保住谢殷与登楼一时,他就甘愿牺牲阿筠的一生幸福?这么做的人是贺春秋?是我大哥?不……这不可能。”
他承认贺春秋不算一个纯粹的好人,他总是在不断衡量利弊,衡量得失,他做的很多事很多决定连他自己也身不由己,他当年决定将卫飞卿兄妹对调来养也曾经让人灰心失望过,可是、可是……他不应该也不可能拿贺修筠后半生来开玩笑啊,哪怕贺修筠并是他的亲生女儿,哪怕贺修筠在他看来已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
卫飞卿良久方摇了摇头:“他没有要牺牲阿筠幸福的意思。他这么做,一半为了登楼与谢殷,另一半在他看来也是为了阿筠吧。”
“为了阿筠?”梅莱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究竟是他疯了还是你疯了?阿筠险些就灭了登楼满门他现在却要让阿筠嫁给谢郁,你竟还说他是为了阿筠?他也不怕阿筠在婚礼当场就被谢殷大卸八块?”
“那么你认为他还能怎么做?”沉默半晌,卫飞卿慢慢道,“面对阿筠这件事,他其实选择有限。看似最有可能的选择是他直接将阿筠交给谢殷处置,你们认为这可能么?”
梅莱禾与万卷书同时摇了摇头。
开什么玩笑?先不论贺春秋自己,他如当真这样做,从来将贺修筠视作亲生女儿的卫君歆都能直接被逼疯。
“第二个看似最‘正确’的选择,他公布阿筠的身世与作为,公布他们当年为了提防卫尽倾做的种种手段,将清心小筑摘开去,任由武林中人去与阿筠斗生斗死。这个选择又如何?”
梅万二人再次摇头。
“他既然舍不得将阿筠交出来,当然也可以选择将阿筠永远留在身边。他既有法子制衡她一时,自然也能想法子制衡她一世,他们可以继续当父慈女孝的一家人,你们以为如何?”
当然不如何!
贺春秋固然无法处置贺修筠,但是他心里对贺修筠所作所为就当真能就此揭过去?他心里难道就不恼不怒,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却生了浑身的反骨,多年来处心积虑就想着怎么对付他,他难道还能心无芥蒂与她日日相对?这当然不能。即便他有一千种制衡贺修筠的方法,但只要贺修筠在他眼前一天,他如何能够不提防她、怀疑她?
贺修筠呢?她一开始想必是满怀怨恨,待得计划一步步实现想必也有过志得意满的心绪,否则也不会为人所趁。只是她这边堪堪将清心小筑背叛个淋漓尽致那一头立刻又落入贺春秋手中,于她心境恐怕远非羞辱二字能表达。要她在此等心情之中从此被软禁在贺府,只怕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在往后日子当中不疯狂反抗便绝不是她了。
好端端的一家人走到这一步,只怕谁都会倾力避免再多相处一天。多一天,便多一重伤害。
“那他就只剩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卫飞卿淡淡道,“他不能戳穿阿筠,也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干脆就走他最初就计划好的那条路——将她嫁入谢家去。何乐而不为呢?贺春秋与谢殷之间,其余说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不如说他二人更加利益息息相关。贺修筠固然险些灭了登楼,可如今他们生死一线之时可全仰仗着贺春秋拉拔,谢殷不能不承贺春秋这人情,自然也就不可能对阿筠不利了。况且还有谢郁,谢郁到如今可还会任由谢殷拿捏他?到头来替贺春秋防范和保护贺修筠的人都成了谢殷父子,贺春秋卫君歆也能继续一心一意思念他们的女儿,这世上可还有第二桩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万卷书喃喃道:“可这一切都只是老贺一厢情愿罢了,筠丫头难道会首肯?她不肯嫁,不肯待在谢家,凭她的手段还有逃不脱的道理?”
卫飞卿似笑非笑:“当年卫君歆是如何才能够留在贺春秋身边呢?”
此话一出,不止梅莱禾万卷书,便连段须眉也震惊抬头。
卫君歆为何能够留在贺春秋身边?卫君歆是自废一身武功……这才能够留在贺春秋身边。
“除开情之所至,大概卫君歆因为与卫尽倾同出一脉,骨子里也有着现实的一面吧。”卫飞卿淡淡道,“她曾经杀人如麻又是处心积虑才与贺春秋结识,若是就那样留在贺春秋身边,即便她内心如何安分,即便贺春秋如何看重她,在她想来终究也还是躲不开那一丝疑虑,是以她孤注一掷拿前半生的全部去赌一个后半生。”
卫君歆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