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飞卿笑道:“能解就好。”
段须眉听出他话中之意,只要能解,贺春秋就必然有办法。冷哼一声,他从地上站起身来。
非是他二人愿意像两条死狗似的躺在地上闲磕牙这半晌,互相不尽不实连一句有用话也未说到。而是气力耗尽,即便他也要歇息这许久,才终于蓄力能够起身。
卫飞卿便也随他懒洋洋起身,东倒西歪浑身骨头像被人抽掉了似的,手一抬将一物扔给它:“吃下去,对你内伤有宜。”
段须眉照例不多问,接过便送入口中,放往前行两步又听卫飞卿懒洋洋声音道:“站住。”他便站住。
卫飞卿撕下身上一副衣襟,又自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颗药丸,使力揉碎后捣在布巾之上,随即在他身前蹲下。
段须眉怔了怔。
他这才注意到,他右脚血肉模糊,脚踝处连骨头都露出来,想是先前与谢郁搏斗时受的伤。
他忽然想到眼前这人在东方家冒充贺修筠之时,同样忽然蹲在了他面前,令他在不知他身份之前想着要放过他。
卫飞卿起身时见他不太好看的脸色,不由摇了摇头:“你这人当真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要命’三字。”
段须眉冷冷道:“没人能要我的命。”
对天翻个白眼,卫飞卿点燃一个火折子,当先往前行去。四周十分昏暗,他到此时才看清这地方同样是一条山道,却比之前由地面通往洞穴的那条通道要宽敞。
段须眉皱了皱眉:“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东西?”
卫飞卿懒懒道:“我不像你,我这人惜命得很,自要放些有用的东西在身侧。”忽的话锋一转,“卫雪卿没告诉你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这地方若还如上方机关重重,以他二人此时状态,只怕不够死的。
段须眉摇了摇头。
“卫雪卿果然对甚宝藏啊贺兰春啊都毫无兴趣……”卫飞卿喃喃道,“你说他当真只想坑登楼与清心小筑这一次么?我总觉没有这般简单。”
段须眉不答。
卫雪卿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从来都是不感兴趣的,他反倒对眼前这人更有兴趣:“在山洞之中你喝破长生殿之名,但你一路受制,究竟从何而知晓?”
卫飞卿淡淡道:“自是卫雪卿自己告诉我的。”见段须眉一脸“你莫将我当白痴”的神色,不由笑道,“他自然不是亲口说给我听,但他一路并未起意掩饰己之身份,而我恰巧又知晓许多与之相关之事。比如制成绕青丝之毒的毒圣姓卫,长生殿历代尊主恰好也姓卫。煜华浑身毒药与火药层出不穷,精巧远非寻常可及。而长生殿当年纵横江湖,最大的倚仗正好是毒药与火药。这些事乍看不相干,但只要有些微处能联系到一起,也就不难揣测了。”
段须眉蹙起的眉头明显在问他,那让他恰好能将一切联系在一起的些微处又是何处。
卫飞卿顿了顿道:“你可曾听过一个名号?‘竹君’卫尽倾。”
第17章 春秋鼎盛梦一场(下)
段须眉面色一凝。
卫飞卿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不知该如何评价他适才说出口的这个人:“‘一侠二贤三君四圣’,各个都很了不得,却俱都只是叱咤一时之辈。贺兰春与段芳踪先后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头,却又各自像流星一样陨落。这十个人当中,仿佛好些个都没有好的下场,你义父更曾经成为武林公敌,甚还落得……唯有我爹与谢殷,虽说彼时他们二人没有贺兰春与段芳踪那样如日中天的名声,但他们如今在武林之中的取得的成就地位,想必已远远高过了当年的奇侠与武圣。”
段须眉淡淡道:“能够活到最后的人,向来不是武功最高的人,而是最奸险狡诈之人。”
他话中充满对谢贺二人鄙薄之意,卫飞卿听在耳中,却并不在意:“据说卫尽倾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死了。他这个人在当时没有天下第一的名头,后来活得也不长久,按理应是十人之中十分黯淡的一个人。我却不巧又听说过与他相关的几件事。其一是卫尽倾的卫亦是长生殿之卫,他曾是长生殿尊主这件事江湖中并无太多传闻,但我得来的消息确凿无疑,长生殿昔年显赫,后来衰败,二十多年前重出江湖,想必也怀揣着极大的野心,最终却昙花一现,在卫尽倾死后再次隐匿。其二是我无意中得知,卫尽倾这个‘死’了二十年的人,恰巧是你口中那两个活到最后的‘奸险狡诈’之人最忌惮的人。我自入山便在思考卫雪卿与贺兰春、与九重天宫的关系,却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于是我又将这两个人分开来想。贺兰春是何等样人?若此地陷阱当真由他布置,他花费这等精力,想要伏击的人必然也是十分了不得之人。而卫雪卿呢,卫雪卿与你我一般年岁,他绝不可能是贺兰春的仇人,那么他究竟是谁?他的长辈又是谁?有没有可能与贺兰春有所交集?能够令贺兰春忌惮、又姓卫的二十多年前了不得的人,卫尽倾这名字自然而然便跃入我脑海之中。”说到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一旦想到这个人,再想到他身后的长生殿,一切事自然也就清晰起来,毕竟这世间巧合固然不少,却也绝不会太多。”
至少不会多到卫尽倾姓卫,卫雪卿也恰巧姓卫,卫尽倾手下的长生殿擅使毒药火器,卫雪卿手下之人同样将这两样玩得风生水起。
段须眉凝视他淡定从容的眉眼,忽道:“你也姓卫。”
这是巧合?
卫飞卿眨了眨眼:“说不定我亦有身世的秘密,毕竟我名字与卫雪卿只相差一个人。依你看来,我二人长得像不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段须眉晒道:“卫雪卿对他亲兄弟也是够好的。”
卫飞卿看自己周身找不到一块完整皮肉的惨淡模样,不由揉了揉鼻子:“至少人家留给我们一线生机,做人不要太贪心的好。”
段须眉冷笑一声。
两人前行这半晌,好在未再遇到甚机关陷阱,再行得一阵,眼前终于出现仿佛无尽通道以外的另一样物事,这物事直接切断了二人的去路——两扇紧闭的青铜门,严丝缝合到一看就知非人力能打开。而青铜之厚,亦令一切神兵利器望而却步。
卫飞卿认命的到两旁寻找机关,然而他翻遍整个地道,连地下也一分一寸给刨了一遍,亦未找到任何可施展之物。
卫飞卿脸色发白,喃喃道:“是以这地方当真有宝藏?然而贺兰春只想害别人的命,不想别人谋自家的财,干脆将此地设成了死地?”
段须眉拔刀。
卫飞卿吓了一跳:“就你这刀只怕劈柴也嫌费事……”指了指他刀上铁锈,又指了指那两扇青铜门,余下的话却也不必说了。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十个你站在这里,我也能一刀劈开。”
卫飞卿牵了牵嘴角:“我信。”
这话他倒没说谎。他见过段须眉拔刀,知道他的刀或许劈不了柴,但一定能将这世间任意一人的脖子一刀两断。
提刀前行了两步,段须眉忽道:“至刚者至柔。”
卫飞卿挑眉看他。
“天下间最锋利的刀也斩不断流水,最厉害的功法也切不开轻风。然而滴水却可以穿石,天上落下的雨雪,也可以渗落到地底谁也深入不到的地方去。”
他仿佛轻轻叹息了一声:“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在叹息声中飘了起来。
卫飞卿见过他很多次出手。他出手或快或直或凌厉,甚至只凭浑身杀意便能震慑旁人,若要卫飞卿用一个字形容他眼中的段须眉的武功,他会用一个“准”字。因为太准,是以并不花哨,也不好看。
然而他这一飘却十分花哨,不但好看,还很柔,柔情万种。
他手中的铁锈刀仿佛之间化作了清风,化作了流水,轻轻柔柔拂过青铜门,拂过这一段地道之中的每一处,如雨雪无声无息渗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