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
微弱的呼吸声从房间角落里传出来。这里关着一个女人。在朱利安开门的瞬间,她的心跳骤然变快,好像随时都能跳出喉咙。朱利安轻车熟路地在房间里找到一支烛台,将蜡烛点燃后,举着烛台走到了角落。
他蹲下身体。火光中映现出一张女人的脸。二十岁或者更年轻。她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苍白的脸憔悴不堪,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在烛火掩映下,呈现出琥珀般的清澈的颜色。她的嘴唇颤抖着,然后突然伸出手抓住朱利安的手腕,在恐惧的驱使下用力摇着他的胳膊:“好先生……求您……请放我回去吧!”
朱利安的神情在剧烈摇曳的烛火下变得阴晴不定。几滴烛泪落在他手背上,然后慢慢凝固。他看着那女孩,又回头看了看我:“您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关于我们是如何制作那种‘红酒’?”
我的心情变得和这间狭□□仄的舱房一样压抑。这个女孩已经开始对朱利安产生了来自心底的恐惧,因为我可以听见她的灵魂在战栗的声音,就像那些在午夜被我的同类夺走血液的人类一样。她抓着朱利安的那只手的手腕上有大小不一的条形伤疤,有些愈合了,有些还是新鲜的伤口。
朱利安亲吻她受伤的手腕,舌尖在伤口处舔了舔。她的表情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迷乱的状态,像是享受又像是痛苦。她的身体瑟缩起来,只有那只手臂被朱利安抓在手里。
然后我听见朱利安用我从未听过的语气在那女孩耳边低语:“让我啜饮你的鲜血,因为你是如此美丽。”
那女孩低声啜泣着,扬起她的脖子,我几乎可以看见她颈部动脉里流淌着的血液。我忍不住吞咽了一口,走上前去,将手掌抚在她的脖颈上。生命在我手中跳动流淌着。我凑上去将嘴唇贴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屈服于这种来自于鲜血的诱|惑。但卡斯尔说,那不是屈服,而是一种习惯,作为一个种族的习惯;而普通人类的血液,也只是血族的一种本能需求。
“对你来说,诱|惑则是我的血。”卡斯尔说。
“你的血是什么味道?”
“你不是尝过一次?”卡斯尔笑道,“以后我仍会教你品尝。”
但我仅仅是轻贴了一下她的脖子,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朱利安取出一把小刀,割破了她的手腕,新的伤口和旧的伤疤重合在一起。他用一只高脚杯接住了从女孩手腕缓缓流下的血液,不一会儿就注满了一杯。女孩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的身体紧抵着墙,头向后仰着,双眼紧闭,像是死去了。
他安慰似的吻着女孩的伤口,不一会儿那伤口就愈合了,但是留下了丑陋的疤痕。
“感谢你的奉献。”朱利安举着杯子站起身,机械而毫无感情地说道。
女孩的脸变成了一片死灰色,再也没有睁开眼。她失血过多,随时都会垮掉。但我知道她仍未死去,因为她还有微弱的呼吸和同样脆弱的心跳。
“我们走吧,沃森先生。”朱利安轻声呼唤着我,我匆匆看了那女孩最后一眼。余光瞥见她似乎动了动,下一秒,她用惊人的速度站起来,猛地朝我扑过来。我来不及反应竟被她带倒在地,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发抖,用那双枯槁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衣领,而这可能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全部力量。她压着我——或者说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附加在我身上:“你们这群恶魔!”她的手渐渐用上力,“你们——这群毫无人性的魔鬼——迟早会被扔到太阳底下活活晒死!等着吧!等我们上了岸——”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朱利安的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毫不费力地将她从我身上提了起来。她体重很轻,像一块若有似无的布料那样轻盈——然后朱利安一挥手就将她丢到了墙角。
她的脖子歪到一边,再也没有动静了。与此同时,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生命气息也消失了。
“很抱歉,你没有机会上岸了。”朱利安将我拉起来,为我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对着那女孩的尸体喃喃低语着。他又恢复了惯常的那种状态,彬彬有礼,像是戴上了一张冰冷完美的面具。
这里的每一名吸血鬼都戴着面具,他们展示给你的,可能只是他们许多面具中的一张。你看到他们在对你微笑,但是当你走近后,那张面具骤然裂开、脱落——于是他们苍白的、腐朽的那张脸便会显露出来。
知道今晚,我才知道我恐惧的是什么。是那张微笑的脸下面,极不相称的内心。卡斯尔是否会和他们一样?我见识过他温柔的一面,更体验过他狂躁的一面。但我不清楚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他,恢复记忆,看到我们的过去,才能真正认清我们之间的牵绊是什么。
“我们走吧,沃森先生。”朱利安打断我的思路,带着我离开了这间沉闷又死气沉沉的屋子。关上门的瞬间,压抑在胸口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几个黑影从后面的几个舱房里走出来,他们手中拿着的,是存放红酒的小木桶。但是我的嗅觉告诉我,那里面盛放的,和朱利安手里拿着的,是一样的。
我们一路无言地来到了甲板上。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船速缓慢而正常地行驶着,海上起了烟尘似的薄雾,在水面上轻轻飘散着。偶尔一阵海风吹来,那些白色的雾气便打着旋散开了。
朱利安邀请我坐下,同时将杯中的血分别倒在两个杯子里。他拿起桌上摆着的那瓶波尔多,向我的那只酒杯里倾倒下来。两种液体同样粘稠,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新配出的来味道很不一样。”朱利安说,“处|女的血和波尔多。”
我回想起那间狭小的舱房里苍白的女孩,她死灰色的脸和她死前可怕的诅咒。但我还是拿起了那杯酒,因为鲜血和红酒是我现在这副身体不能辜负的美味。
我对着头顶的月光举起酒杯,杯中的液体比鲜血色泽浅,比红酒深,像是有一团黑色雾霭盘踞在里面。
“向黑夜致敬。”我说着,和朱利安轻轻碰了一下酒杯,然后同他畅饮起来。
Chapter 16
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依旧和朱利安练习剑法,直到决斗的那天。
我把卡斯尔给我的那把长剑反复擦拭了好几次,表面镀上的银闪闪发亮,甚至可以清楚映现出我的面容。我在自己的客舱里喝了满满一杯朱利安给我的红酒,然后打开门——
卡斯尔站在门外,身上我穿着我从未见过的一套礼服,看上去光彩照人。他神采奕奕,全然没有之前几天的疲惫样子。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苍白修长,带着棺材里潮湿的阴冷气息:“我在等你。”
“我不是那么畏缩的人。”我对他笑了笑,“就像你说的,今晚我会赢。”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走廊,来到决斗的大厅。大门打开的瞬间,一股腐朽的黑暗扑面而来,安静、诡异,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然而下一秒,全场的灯光全都亮了起来,头顶的水晶吊灯璀璨辉煌,就如同第一夜的那场奢华宴会。那些我见过的,没见过的绅士淑女们,分成两队分别站在大厅两侧,这使舞池的中间被空了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响亮的脚步声,乔治手持一柄和我相似的长剑走到舞池中央。他对着我行了个礼,我刚想回应他,身边的卡斯尔便云淡风轻地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他拉过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乔治的表情在我们肢体接触的瞬间变了变。卡斯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挑衅又像是威胁,随后松开了我,径直走上宴会大厅最前方的楼梯,在上次那个“甜点”女孩站过的平台上的一把丝绸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支起一条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在场所有人。我能感到他的眼神最后锁定在我身上。
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乔治可以开始了。我们举着剑,面对面站在舞池里。
在我刚刚摆好持剑姿势后,乔治的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面部劈来,我侧身躲过,本以为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他的动作会比我反应更迟缓,但是几乎是在他扑空的一瞬间,那把剑的方向就掉转了过来,我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左边的肩膀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衣料被砍开,乔治那把镀银长剑上沾着我的血。
麻木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口刺|激得警醒起来,我看了看肩膀,那道伤口愈合速度比一般武器砍伤要慢得多。我舔了舔嘴唇,重新整理起斗志。我高举起剑,猛地向乔治冲过去。他并没有躲避,而是接住了我的剑。那双暗绿色的细长眼睛眯起来,透过两把剑交错的缝隙看着我。我们互相较着力,谁也不肯让开一步。
“你的眼睛很好看,很透亮的蓝色。”乔治用力向前一挥,我的剑就被弹开了。
那双眼简直就像恶狼,正在窥伺它的猎物一样。我挥剑向下,我们的剑再次僵持在一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他的情人?”乔治加大了手里的力道,我的虎口被顶得发疼,但我尽量平和地回答他:“因为我不是。”
“你不承认?”乔治轻蔑地笑了一声,“他已经控制了你。这样我赢不到任何好处。但是血族的剑术比赛规则是,赢的一方可以杀死对手。这是默认的,没人能够反驳。”
“我没有被他控制。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向后退了一步,压迫着手掌的疼痛随之消失。我们在银白色交错的剑影中较量了好几回合,但都以僵持为结局。
乔治和我遇到的所有对手都不同,我们的剑法类似,他也没有比我更为高超的剑术;力量——同为血族的我们也不会相差太过悬殊。在这场沉默长于打斗的决斗中,我一时竟找不出我们的差距在哪里。
他已经控制了你。乔治的话突然浮现在我头脑中。
我看向楼梯上的卡斯尔,他灰色眼睛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纯粹欣赏一场比赛。优雅、不动声色、强大、不可一世,那双眼睛仿佛消磨尽了漫长的时间与生命,安静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但从仅有几次的对视中我看到了其他东西——那是等待苏醒的希望。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晚上,他那双泛着血红色的眼睛让我记忆犹新。因为那时,我看着他的眼睛,身体一动也动不了。那是一双被愤怒、谷欠|望和希望所占据的灰色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