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是全都知道。只是今上似乎既十分提防恐惧千秋,却又觉得她这等能力如神仙一般,不舍得她离开。于是王爷就从千山请来了上一任老司命,想要让老司命困住她的魂魄。”屋内没有香炉,只有静静漂浮的尘埃,顺着门缝露出的微光游走着。
“但……此事不是那么容易。敢问郡王,若是老司命能让北千秋的魂魄离不开这个房间,然后在这个房间内,用刀割断了她的喉咙会如何?”栗子的声音幽幽的。
左阳哑了一下,思索了半刻,说道:“她会……她会……”
“她没法回到原来那个受了外伤的身子,魂魄无处可去,时间长了或许会消失吧。”栗子道:“但,当这房间内,还有其他的身子,在她死的差不多同时,喂毒杀死呢?”
“那她的魂魄,就会用这个身子了?”左阳的声音低低的。
“对。当今皇上计划的第一步,便是想能控制她的死与活。只要杀了她,就能控制她变成哪个人。”栗子平静的将双手放在膝头:“然而当今皇上仍然觉得不够。他若不是皇上,是千山上的炼丹道士,也定会是那个最偏执最疯狂的。”
左阳抖了一下,他的身子往后缩了缩,竟忍不住感到彻骨的寒冷。
“他下一步想知道,北千秋会选择怎样的身子。于是如果这个房间分成了两半,这半间里,北千秋被割喉杀死,另半间里,是二十个同时被毒物杀死的奴隶,那边奴隶中,唯一活下来的,一定就是北千秋了。那么经过多次试验,就能研究出,北千秋选择身子的规律了,只是规律是需要大量的实验来验证。”栗子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强忍住没有捂住脸。
左阳扶着椅背只觉得浑身血液几乎都要被冻住。
大量实验?!一次次杀死她,为了摸清这个规律?!
“只是后来,顺帝开始想知道,她的魂魄是在什么时候脱离身体,或许他是想知道生与死的边界究竟在何处……于是天底下种种的死法,都可以在北千秋这个魂上试验来去了。我未曾见过当年,可我纵然千里之远,也看得见北千秋的魂魄。六年前,我虽然年纪不大,却日夜听到那魂魄几近疯狂的痛苦哀嚎。”栗子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可她还是活着,她不肯死,也死不得,纵然是十八层地狱将人肉身放入油锅,也不过是这等的折磨。”
他联想起六年前他最后见到北千秋的种种,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见到了内司姑姑的尸体。
并不是像栗子说的,这样被割断喉咙的死法。
比那更惨。
他那一刻是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过去,半疯半癫,头昏眼花,天地也看不清了,他听着自己的难听到极点的嚎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紧紧抱着那凄惨的身子,魂魄都似乎杳杳从头顶飞出去。
后来左阳也只想着内司姑姑的死,跟顺帝的无作为有绝大的关系,却没想到——
他以为她死了,却不料真相还不如她死了。
左阳心灰意冷,挖下那土将这身子埋下去的时候,北千秋正在遥远的地方,一次次死去活来,各种各样凄惨的死法,各种各样恶心的活法,只为了某人……想要紧紧将无法控制的她抓在手里。
她一直既痛苦自己的不死,也因为不死而变得尤为肆意骄傲。
这份骄傲,变成了死也由不得自己的痛苦,被某人踩在脚下,碾进泥里。
☆、28|25|20|19
“然而想要控制她的不止顺帝,还有老司命。老司命希望可以通过道符,就可以控制她具体会附身在哪个人身上。”栗子渐渐地也颤抖起来:“每次在那些奴隶或流民中挑选一人,身上贴上道符,看她是否会附身到身有道符那人身上。”
“但这是有误差的,并不是会成功,能修正误差的方法,只有不断地试验与改进,她死了岂止几十回,这个时间持续了很久很久的……”
“顺帝的权势完全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单薄,长安的绝大部分他都能掌控,甚至藏得深到可怕的地步。只是如果他手里有个可以附身到任何身子的北千秋,他可以用北千秋去顶替宰相、敌国来使或是任何任何人,那这实在是太可怕。”
“我听曲澄说,在期间一年左右的时候,她已经神志迷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记忆全部混乱,顺帝看她这样下去就会无用,便停了下来,具体她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并不知道。”她哆嗦着嘴唇,接着说道:
“若是我……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好了,可她还是又活了过来。她甚至还有力气去谋划,利用了两次兵变,才离开了长安。”
栗子说着,陡然听到一声响,在这静谧昏暗的房间内尤为震人。
左阳几乎是从凳子倒下来,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用力到几乎让人以为他要将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脖颈上青筋遍布,他喉头发出一声撕裂心肺般的低哑哭号,浑身都在哆嗦,牙齿磕得咔咔作响,最终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那颤抖的脊背似乎再经不起一丝真相的倾轧,左阳只感觉五脏六腑都疼的他几乎昏死过去。北千秋是压下了多么冲天的恨意,才只是跟顺帝冷脸怒骂。或许这也是她的计划,只是为了让顺帝觉得她并未远离,而她也在寻找一个机会。
可回忆里那些留白,那些他不知道的背后,如同一张张空洞的巨口,带着阴冷的风,吸走他最后一点理智。
六年前,红色漆棺放在兴熏殿,深冬,又是一个快过年的时候,风雪比往年还要猛烈,厚重的雪花劈头盖脸的顺着宫墙的缝隙砸下来。里头是一套北千秋根本就没穿过的衣裳,左阳跪在雪里,小心翼翼的将火盆点燃,让那炭火吹旺,他眼里头只有那团火和被烧尽的纸屑。
宫人们来不来送并不重要,或许来了,左阳并没有精力去看别人,他惨白的脸上已然没有再多一丝的力量去将目光投给别人,冬风鼓起了他的衣袖,左阳看着自己的衣袖掉进火盆里,慢吞吞的燃烧起来。
有个人猛然从背后将他提起来,一群太监上来扑打他着火的衣袖。
“世子,您已经不必受那人压迫了,太后不是让您回南明王府么?!”几个太监声音尖利,简直要划破他愈发脆弱的耳膜。
他面前是徐瑞福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静穆的麻木,他道了一声:“世子你魔怔了,蒙了心智,莫要怪老奴。”说着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那张因为冷而生疼的脸上,左阳被几个小太监架着才没滚进雪里。
旁人魔怔了被这样一巴掌一打,总要吐出一口痰来,恢复神智。
他吐出了半口血,那血从他喉头深处流出来,左阳干哑着嗓子张大嘴弯着腰,一团血从喉咙深处缓缓出来,滴了一地。
徐瑞福连忙上来给他擦了擦嘴,汇报道:“世子恢复了神智了,眼睛有光了。”
左阳缓缓回过头去,看着徐瑞福汇报的方向。顺帝穿着一身正服,外头笼了一层白纱,满头风雪,面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拎着一串碧玉珠子。
左阳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死了,你不伤心么?”
顺帝缓缓启唇:“我,自然伤心。”
这个人能走到今天,全靠的是令人作呕的惧怕身上沾染半分腥污的虚伪矜持,以及那与生俱来的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恶毒*。
而杀了这个人冲动,在时隔六年真相得知的瞬间,如烈火一般燃烧在左阳的胸膛里。
“她回来了。王爷,他回来了,你快赶紧整理整理。”水云戳了戳趴在褥子上的左阳。
从栗子那里回来以后,左阳拿了个痰盂,弓着腰一边满面痛苦的似乎,一边在干呕。水云没听见里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左阳变成这样,他嗓子都快呕坏了,才堪堪止住,整个人倒在铺上。
“王爷,我都听着北千秋那欢实的脚步声了,你还不赶紧起来,她要是回来见你这个样子——”水云赶紧又戳了戳他。
“……我知道了。”左阳嘶哑的声音传来。
水云这头话音才刚落,就看着北千秋跟一阵旋风一样撞开门,红裙衣袖荡起来,手里抱了不知道多少东西,阿朝跟在后头,也是累的一头大汗。
北千秋将那东西兜头往左阳身上一扔,甩了鞋就爬上床来,笑意盈盈推着左阳说道:“你干嘛今儿早上才回来,说着要给我付钱,结果倒是挺会溜。你看,我买了个乒噗,他们这儿名泥叫叫,加点水,一吹就有鸟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