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