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任何企图?”太后笑了两声,看着她脆弱渺小的身影,就像看到当初身在漩涡里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你祖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一辈子,到头来陆家上上下下满门流放,昔日的富贵荣华荡然无存。你没了父母,没了亲人,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如今却从一个小小宫女爬到了乾清宫的御前女官,你觉得我会信你没有任何企图?”
昭阳伏在地上,慢慢地抬头望她。
她明明与皇帝很像的,那双眼睛如出一辙,一样的清冽,一样的温润透亮。可终归还是不一样,她怕这个妇人。
“奴婢一心一意安生过日子,就等着二十五放出宫去,天大地大,随处安家。是皇上要奴婢在跟前伺候,奴婢百般推脱,他不许,奴婢这才进了乾清宫。”她跪在那里为自己辩驳,“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皇上,奴婢所言若有半字虚言,甘愿受罚——”
“我不听这些虚的。”太后打断了她,面无表情,“你把他迷得七荤八素,你说什么他自然都信,可哀家不信,半个字也不信。”
夕阳把地上跪着的年轻姑娘无限拉长,变作影子投在斑驳的石砖上。
太后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譬如说当她怀着皇帝时,不知为何腹痛难忍,叫人去请太医,宫女却哭着回来跟她说:“贵妃娘娘病了,听说太医先去了她那里,回头才来咱们这儿。”
她就这样要死不活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疼狠了就叫上一声,等了大半宿,总算把那抽不开身的太医等来了。
譬如说生下皇帝的那一年,她因为难产的缘故,元气大伤,身子骨一直不好,可定国公却以祈福的名义向先帝上书,称近几年来大兴国运不昌,实乃先祖不庇佑,不如让皇后娘娘去皇陵祈福七七四十九天,以求祖先庇佑,保大兴国运昌盛。
她盛怒之下斥责定国公妖言惑众,假公济私,可先帝无视她的控诉,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一纸诏书就让她去了那阴冷皇陵,日日跪拜烧香,朝佛念经,一去就是四十九日。
满京城都在嘲笑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天知道她多想死在那一刻。
可到底是活下来了,因为襁褓里的那个孩儿,因为她心知肚明自己若是逃避了,就算她解脱了,她的孩儿也只会活在苦难之中。
太多的过去沉甸甸堵在心口,叫人想哭,想笑,想感叹那一切终归是过去了。她还在,可那老东西早就死了,死之前还尝到了丧子之痛,真是大快人心。
大殿后头,李勉眉头紧蹙,无声地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头。
她从回忆里抽身而出,一回头就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中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她回头再看地上的人,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给你个机会,离开皇帝,天大地大,你爱去哪就去哪,只除了乾清宫不能留,你走还是不走?”
昭阳跪在那里,夕阳将她的影子逶迤一地,纤细脆弱,还在轻轻地晃动着。她在这样的寂静里,慢慢地摇头,一字一句说:“我不走。”
“你不走,那就死在这宫里头。”太后声色平静,不留半点后路。
大殿里寂静了片刻,她看见地上的宫女倏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望着她:“为什么?就因为我姓陆?我一介宫女,什么都做不成,我不当后妃,不求荣华,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前女官,就这样您也容不下我?”
太后笑了,目光安然,像是个闺阁妇人,温和美丽。
只是她说的话就不那么美丽了,她微微弯下腰来,与昭阳对视着,轻笑着问:“你这么天真,是怎么在宫里安安生生活到今日的?别说你是个御前女官了,你就是一个粗使宫女,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宫里。你姓陆,我看着你厌烦不假,更要紧的是谁知道你安了什么心思?你若是要玉石俱焚,替你家人报仇,不拘弄出个什么麻烦,我都嫌烦。以绝后患,把你赶出宫去不就好了?”
她又直起腰来,笑容不见了。
“你若是不走,那就死在这里罢。”
冷冰冰的一句话,她朝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去,那边的三人人会意,上来边掏出帕子堵住昭阳的嘴,一人拖一边,拉着她就往后头去了。
李勉蓦地说了声:“且慢!”
太后回头望着他。
他掀开下摆,倏地跪在地上,蹙眉道:“太后,皇上与您骨肉连心,他既喜欢那姑娘,您若是要了她的命,那就是骨肉生分的下场。万望您三思而行,莫要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第86章 相思长
第八十六章
“你起来。”太后眉头一皱,咬牙看着李勉,“那宫女不能留,留着是个祸患!”
李勉没动,只说:“定国公死是时候她才刚出生,陆家满门流放那日她也不过五六岁,您不是查清楚了吗?皇上把她留下来是出于好心,她生在京城,长在宫里,没做过什么坏事,就连如今到了乾清宫,那也是皇上的意思。您这样直截了当要了她的命,皇上那头怎么办?皇上要是真心喜欢她,您这么一来,岂不是正好挖走他心上的肉?”
“皇帝知道又如何?我是为了他好,他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宫女跟我胡闹?”太后见不得他这么跪着,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让你起来,起来说话!”
“我就是跪着说话,您也无动于衷,起来了您还听得进去?”李勉看着她,慢慢地问了句,“我问您,当初先帝爷派人来拿我问罪,您为何要拔剑以自裁相逼,死活要把我留在这宫里头?”
“你明知故问。”
“是,我明知故问,我知道您是因为心里有我,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把我留下来。那如今皇上呢?皇上会不知道她的身份吗?皇上比您还要记恨陆家,您忘了当初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可即便如此,皇上仍要把她留下来,您若是执意要她的命,您就不怕皇上学您,也来一出拔剑自裁——”
“他敢!”太后怒道,“他堂堂皇帝,要是敢为了一个女人连江山和百姓都不顾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大兴的列祖列宗?”
李勉低声笑了笑:“他是您的骨肉,您如何烈性,他就能如何烈性。”
太后气狠了,低头看了眼跪在那里的他,咬牙说:“好,你爱跪就跪着吧,那宫女我是一定要处置,随你怎么说。”
但心里头到底是顾虑的,她对门口的芳草说了句:“先把人绑好看牢了,听候发落。”
黄昏渐晚,她站在大殿里等皇帝找上门来,李勉直挺挺跪在那里,最终先忍不住的还是她。
“你要跪多久?”
李勉未答话。
他面容如玉,一身朱红色的曳撒更衬得他容颜秀丽,他身子骨修长单薄,跪在黄昏里像一幅沉静的画卷。
太后终于沉不住气了,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你再不起来,我就,我就——”
李勉抬头望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就做什么?”
她对他素来是束手无策的,只能发狠地说了句:“我就跟你一起跪好了!”
他失笑,看她半天,总算站起来,低声说了句:“不要犯傻,你我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早就过了冲动行事的年岁。曾经的很多事情如今都开始后悔,你还要继续做会让将来的自己后悔的事吗?”
门外头有急促的脚步朝着大殿里来了,守门的太监进来通传:“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太后倏地松开握住李勉的手,坐回大殿上方的金銮宝座上,面容紧绷。
皇帝还穿着朝服,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黄昏里打眼得紧,快步走进大殿后,他躬身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