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早知道主子就是患了心疾,需要神医救治的郕王,有姝断然不会无所事事地干等,一准儿把自己“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打出去。然而现在,即便他主动送上门,说自己如何如何神异,主子也绝不会相信。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人家恐怕还会怀疑他居心不良,从而心生恶感。
有姝越想越沮丧,在路人的嘲笑声中回到仁心堂,把饿死鬼招来询问,“你可知道郕王与周大夫是什么关系?”
饿死鬼这些天靠着阴阳元气符,委实收拢了一大批小喽啰,在沧州城里好歹也算一地头蛇,连忙驱使小鬼前去探听,片刻后带着消息回转,“启禀大人,他们原是在冀州府认识的。郕王前去冀州办差,却因心疾发作晕倒在路边,恰好让周妙音碰见,将他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郕王感念她的恩情,对她多有照拂。此前太守夫人与她有隙,设计将她害了,正是郕王在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又将她带到沧州府来安置。如今她已取代宋忍冬,成了郕王的专属大夫,每隔几天就要去王府诊脉。二人关系十分密切,市井还有传言,说郕王看上她了,没准儿哪天就会册立她为正妃娘娘……”
有姝不等饿死鬼把话说完就拍着桌子怒骂,“放屁!”
饿死鬼被吓了一跳。在他眼里,大人素来优雅、淡定、从容,堪称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做什么事都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像现在这般口爆粗言且七窍生烟,还真是头一回见。再者,他简直难以想象“放屁”两个字是从大人嘴里说出去的,与他这张乖巧秀丽的脸蛋极不相衬!
有姝自知失态,连忙用手捂嘴,表情尴尬。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辈子跟孟长夜那个糙汉子绑一块儿,他难免学会几句粗话,情绪一激动就蹦了出来。
“无事了,你继续往下说。”他暗暗反省片刻,这才摆手催促。
饿死鬼继续道,“周妙音开设的那家医馆,郕王占了七成股,所以时常会去看一看。”
“周妙音能治好他的病吗?”有姝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个。从坊间流言来看,周妙音的确有两把刷子。按理来说,古代的医疗水平压根无法支持一台外科手术,即便周妙音技术再好,在缺乏相应的医疗器械和药物的情况下,病人很难熬过手术中的大出血和手术后的感染期。但她经手的那些病人却都活了下来,这其中定然暗藏玄机。
然而再有玄机,她也只能做做切割盲肠,剖腹取子,缝合伤口等小手术,类似心脏病那样的大手术,她定然是束手无策的。这里一没有X光,二没有彩超,三没有心电图,四没有心率监控器,主子的心疾究竟属于哪一类,又该如何施术,她根本无从得知。她再怎么大胆,总不能把主子的胸腔剖开,把他的心脏翻看一遍,再重新缝合,末了设计手术方案吧?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先天性心脏病在现代都是难以治愈的重症,在古代更别提。除非大罗神仙来了,譬如自己,否则谁也救不了。有姝颇为自傲的暗忖。
饿死鬼果然摇头,“没法治,这是周妙音亲口承认的。不过她从养生和食疗方面下手,试图延长郕王的寿命,听说目前在研究一种新药,叫速,速,速……”
“速效救心丸。”有姝补充。
“对,就是这个药名儿。听周妙音说,这种药专门针对心疾突发的患者,压在舌根下含化之后能快速缓解心脏的疼痛。日后郕王发病便再也不用担心救不过来了。故此,郕王对周妙音极为看重,曾对外宣称她是魏国第一神医。”
呸!有姝极想啐一口,却拼命忍住了。他现在难受得厉害,活像吃了几十个柠檬又灌了一大缸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酸味。也是自己来得太晚,否则主子身边哪里有周妙音的地儿?观周妙音急救时的娴熟动作,怕是给主子做过好几回人工呼吸。主子的嘴唇够软,够甜,够香滑吧?呸!呸呸呸!
有姝用脑袋连撞桌面,表情十分扭曲。
饿死鬼:“大人您没事吧?大人您是不是忘了吃药?”
与此同时,郕王一面轻抚嘴角,一面沉声下令,“去查一查宋有姝。”他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子占了便宜,且还丝毫没有恶心厌憎的感觉,反倒恋恋不忘,这明显不正常!
侍卫领命而去,不过一刻钟就带回确切消息。宋有姝本就是沧州人,身世极为简单,日前刚和庶母闹了一场,也算不大不小一个名人。他在冀州发迹,倒也确实治好几个病人,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把吴太守的儿子治死又治活,具体内情吴太守瞒得紧,打探不出。
方氏有意将宋有姝养废,只让他学了几个字,并未延请名师教导学问,故而他见识不足,哪怕得了起死回生的鹿衔草,也没想着用来囤积居奇,反倒三两下挥霍干净,治好的人不过得了伤风、高热、喉咙痛等小灾小病,不足为道。侍卫很有些看轻他的意思,总结道,“所以说他只略通一些皮毛,于医术上并无多大造诣,为了重振门楣,这才急切地攀附王爷。”
“是吗?”郕王轻敲桌面,沉吟道,“吴立本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没有两把刷子,断然不会把人请去替自己宝贝儿子看病。把人治死又治活,这宋有姝倒是有点儿意思。”
坐在一旁替他诊脉的周妙音不以为意地开口,“恐怕并非把死人救活了,而是那人根本就没死。”
“哦?这话怎么说?”郕王满脸兴味。
周妙音详细解释了何谓假死,断言道,“也是宋有姝运气好,否则还真没法向太守夫人交代,要知道,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再者,我怀疑吴公子得的不是肠疽,应当是别的病症,否则现在早就死于败血症了。”
“败血症?这又是什么病?”郕王立刻被她转移了注意力。
二人谈笑晏晏,仿佛很合得来,张贵却从王爷偶尔放空的眸光里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每每都要日落西山才走的王爷,这回连晚膳都未用就起身告辞,令周大夫大为失望。
一行人出了周氏医馆,就见宋有姝站在仁心堂门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眺望。见到王爷之后,他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忽然爆发出亮光,竟叫张贵下意识地抬手遮面,生怕被刺瞎。郕王也晃了一下神,继而嘴角微弯。这小子功利心虽重,脸皮也够厚,但这副皮囊却十足乖巧灵秀,叫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念在他孤苦无依的份上,之前那些事倒也无需计较。
有姝极想跑过去拽一拽主子衣角,或在他身边磨蹭磨蹭,却见几名侍卫摁住佩刀,表情凶煞,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王爷,您的病只有我能治!您若有意可随时来仁心堂找我!”他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扬声高喊。
不但路人哄笑开来,连郕王本人都低笑了两声,冲少年轻轻摆手,然后一步一步远去。有姝站在街边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悻悻回转,却见周妙音也站在医馆门口,用一种近似乎怜悯的目光看过来。
有姝深觉自己无法与这些凡人沟通,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关紧店面,复又觉得啐人这种动作太粗鲁,若是叫这一世的主子看见定会不喜,于是再三告诫自己得把前世染上的恶习统统改掉。
为了尽快得到主子的另眼相看,好让他放心把身体交给自己,有姝第二天便在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书“免费看诊”四个大字。
但仁心堂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有姝越是放低身段,百姓越是觉得他医术不堪,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周氏医馆的跑堂小伙时不时来店门口瞅一眼,见宋掌柜闲得发慌,便会高声讽刺几句。
有姝除了酸一酸周妙音,还真没把其余人放在眼里,全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管耐心坐等。三天后,仁心堂还是无人光顾,他略一思忖便把牌子换成了“专治不治之症”,然后大喇喇地摆放在街边。
这下,不仅路人笑得肚子疼,连素来喜静的周妙音都来看了几回热闹。
郕王不知怎的,总会想起那个短暂的吻,这些天颇有些神思不属。张贵见他精神不济,就把宋掌柜的种种事迹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哦?他竟真的把牌子立出去了?胆子倒是真大。这些天有没有人前去光顾?”
“哪儿能呢!宋忍冬怎么死的,沧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老太爷若是还在,没准儿还能把仁心堂这块招牌立起来,传到宋有姝手中算是废了。这孩子为了重振家业真有些疯魔了,连那样的狂言傲语都敢放,也不怕最后收不了场。”
“年轻人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剑走偏锋。宋家如今只剩他一个,倒也没什么后顾之忧。走,与本王前去看看他那牌子。”郕王兴匆匆出了大门。
神农街的人流量是往常的两三倍,盖因宋掌柜的牌子太独特,口耳相传后引来许多人围观。郕王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在侍卫的保护下挤到最前面,却见那块牌子足有四尺长,用金丝楠木镶边,赤红朱砂当墨,写得张牙舞爪、大气磅礴,乍一看还真有些傲然于世之感。
好字!他在心里默默感叹,正待上前细看,就听屋里传来吧嗒吧嗒的清脆足音,像是有一匹撒欢的小马驹正逐渐靠近。不过片刻,少年那张白里透粉的小脸就出现在眼前,腮边若隐若现的两个小酒窝仿佛盛着甘露,叫人甜在心里。
郕王眸光微闪,不知不觉就荡出一抹浅笑。
见主子笑了,有姝越发欢喜,搓着手道,“王爷,您找我看病来了?快请进!”
“不,本王只是来看看你这块牌子。”
有姝放光的眼眸瞬间暗淡下去,一只脚迈出门槛,一只脚卡在门里,显得很是无措。
郕王极想伸手去拍他脑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略一点头便朝周氏医馆走去。有姝连忙跟上,绕着他前前后后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郕王心里暗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这人越看越像小狗,分明极想讨好自己,却不懂得言语奉承,只会跟在脚边转来转去,蹭前蹭后,双眼湿漉漉的,仿佛浸了水,很招人疼。倘若他所求之事并非为自己看病,而是旁的东西,郕王定然不忍拒绝。
“本王到了,别跟了。”临到周氏医馆门前,他温言教诲,“好好磨练医术,一步一个脚印走稳当,走踏实,免得半路摔倒。宋忍冬前车之鉴犹在,你切莫走他的老路。行医看病,最重要的是精湛技艺与一颗仁心,而非好听的名头。待你医术大成那日,本王定然会请你前去问诊。”
主子还是那样温柔,令有姝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差点就被对方洗脑,真以为自己除了一张吹牛皮的嘴毫无可取之处。他连忙回神,摆手道,“不不不,我医术真的很好,您的病真的只有我能治。”
郕王摇头失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才在跑堂小伙的带领下前去医馆后院。
有姝本想跟进去,却被店里的伙计撵了出来,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恰在此时,一辆豪华马车停靠在路边,几名年轻貌美的丫鬟并一位衣着奢华的贵妇搀着一名年轻男子缓缓下地。男子皮肤苍白,身形单薄,眼窝深深凹陷,显得非常憔悴。与有姝擦肩而过时,他略微抬起胳膊,令宽大的衣袖滑落,从而露出半截枯瘦如柴的腕子,打眼看去竟似一具行走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