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程疑惑地看着他,这种事要怎么证明,是要自己明天就跟着他出国登记,两个人的关系回到从前?还是他要立个重誓,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陆明远有任何瓜葛?
和蓝木一起生活三年,自己对他的感情却最终也没能像他对自己的那样深厚,这就是叶程对蓝木的亏欠。这种亏欠让他内疚让他难受,让他在得知对方已经有老婆有孩子的时候,甚至不能理直气壮地提出分手。
但是真的要以蓝木期望的那种方式来偿还吗?叶程最终还是摇了摇了头:“我没办法证明给你看,我们已经结束了。”
无论蓝木说什么,叶程都不会再改变主意,于是他只有颓然离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叶程也很难受,他就像是一个感情骗子,轻易地接受蓝木的感情,让他这些年在自己身上投入更多,却又无法给予蓝木期待的回应,无法承受蓝木希望自己和他共同承载的重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叶程开始不断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他无法投入到油画创作中,从前那些作品,每一幅都显得那么幼稚,那些自以为是的积极向上,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可笑。
再也画不出一幅像样的作品,每次画到一半,就会觉得无法继续,这么差的作品,继续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他甚至开始销毁自己从前画好的成品,除了留下几幅勉强能看的,其他都用剪子剪了,画框倒是可以拆下来,以后还会用得上,这么次的画,根本不值得浪费一个画框。
而叶程不知道的是,每次他一箱子一箱子地倾倒那些碎布之后,总会有那么一个人,默默地从垃圾箱里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掏出来。
陆明远家空荡荡的客厅里,摆着一个一个的纸箱,每个纸箱上面都写着日期,记载着它们是哪一天被自己带回来的。他先在一块布料上涂上乳胶,然后把旁边一幅已经拼好的破碎油画,一点一点按顺序粘上去。
这些他扬言要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油画,现在被叶程自己销毁了,可是陆明远并不觉得高兴,他很难过。这些画这么好,他一幅一幅地拼凑着,一点一点地仔细感受着叶程画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他后悔了,也许当初不应该让叶程知道蓝木的事,就算不让他知道这件事,自己也有把握一定可以把叶程从他身边抢回来。他坚信自己对于叶程而言,与别人是不同的。
刚到国外的那几年,陆震南派人死死地盯着他,陆明远根本连一下都别想动弹。那几年是最难熬的,他心里想着叶程,想回去,却整日被关在军校里。语言不通,态度不合作,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所学校的最后一名,经常挨罚,被同学看不起,这些他都无所谓,他只想打个电话回去,想写封信回去,可就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他都无法实现。
那几年他很狂躁,有时候甚至想要鱼死网破。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唯一的出路,陆震南比自己老,他肯定死得比自己早,哪一天等自己熬到陆震南老死的那一天,他就赢了。
看开了以后陆明远逐渐投入到学业当中,他的脑子很好使,外语难不倒他,军校的课程也难不倒他,体能训练更难不倒他。他热爱体能训练,每天每天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一点一点地锤炼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累到整个世界只身下汗水和喘息。
军校毕业以后,陆明远被送到陆震南在海外的子公司学习管理,毫不手软地让他从最底层做起。那时候的陆明远,每天口袋里揣着手机,上班下班都对着电脑,可是他已经再没有了联系叶程的勇气。
有些东西被压抑得太久了,已经成了习惯,陆明远怕这种习惯一旦被打破,自己又将会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打一个电话又能怎么样呢,写一封邮件又能怎么样呢,对于他们的命运,自己还是无力去改变,他无力和陆震南抗衡。
他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很久,但是事实上,陆震南的命比他想象的要短得多,那个老家伙很多年前就被查出患有癌症,这些年死撑着,现在终于快要撑不下去了,于是把自己召回国内,慢慢接手总公司。
自己父亲就要死了,陆明远却忍不住觉得激动,那个老男人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像现在这样死死压着自己了。他要回到叶程身边,就算他身边已经有人了又怎么样?那是属于他的位置,迟早都是要抢回来的。
不过现在还有几个小问题没处理好,他太心急了,什么迂回什么策略都被丢到了天边,甚至还呆头呆脑地捧着一叠蓝木老婆儿子的照片过去邀功。这一步走得太臭了,他原本可以在叶程失意的时候到他家里去探望他,或者约他出门走走,陪着他一起把蓝木从生活中剔除。
但是不管怎么说,蓝木总算是走了,陆明远看着自己刚刚粘贴好的油画,满意地笑了笑。蓝木走了有什么关系,叶程实在是没必要这么难过。
陆明远现在还有一件麻烦事,那就是陆震南那个老头子最近把脑壳病坏了,非要逼着他结婚。切,他会结婚才有鬼,结了婚生了孩子叶程还能要他吗?
陆震南说他要是不肯乖乖结婚,就把公司捐给红十字会,这让陆明远多少有点难受,虽然是被迫的,但是这些年一直在子公司上班,回来以后接触总公司的管理,也有些佩服陆震南的手腕。这一家公司,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属于这个男人的事业,说什么捐给红十字会,其实那心态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就想着鱼死网破。
果然,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当年不可一世的陆震南,也无法战胜病魔和死神。等陆震南死了之后,他的生命就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了,陆明远庆幸自己还很年轻,他的身体很好,每年都做健康检查,应该会活很久,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富裕。
不知道叶程的身体怎么养了,他最近抽烟抽得有点凶,好在叶程的底子非常好,记忆中的叶程,有着一副修长而有力的体魄,看着挺瘦的,其实该有的都有,胸膛也不会显得特别单薄,每一条肌肉都蕴含着属于男人的力量。
想到这个,陆明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摸摸鼻子,把刚刚拼凑好的碎油画拿到阳台上去晾。
第 64 章
在家里待了几天,该处理的作品都处理了,看着空荡荡的画室,叶程忍不住又抽了几根烟,然后勉强打起精神,到韩教授那边继续练习国画。韩教授年纪大了,他这个关门弟子很可能就是他教授的最后一个学生了,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让老人失望。
韩教授不知道叶程最近经历了些什么,但也看出来他精神状态不太好,就让叶程收拾收拾,到他家小住几天。韩教授唯一的女儿在国外,家里就他和老伴两个人,他老伴早已经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老年人文工团当中了,平时也不大在家里呆着。
开始的时候叶程大部分时候都在练字,韩教授家很清静,偶尔有几个相熟的友人过来拜访,也大都是在楼下的客厅,叶程并不怎么出去见客。
经过这件事之后,叶程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无论是从生活上还是从艺术上。虽然说是不知者不罪,但是叶程还是无法这样宽容自己,放纵自己的无知,其实也是一种犯罪,无论怎么说,他都对蓝木的妻子和儿子有愧。
对于自己的那些画,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从前能卖几万十几万,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叶萍帮他弄了个博客,搞得相当文艺风,渐渐的也有一些人追捧,加上自己也不完全是草包,有些人欣赏,就乐意掏钱了,主要还是因为人家口袋里钱多。
后来办了画展,学校里许多教授都过去捧场,甚至推荐了自己一些友人过来,G美毕竟是名校,G美的教授都是权威,在权威的光环下,他的作品就又涨价了。但是说白了,学校的教授纵然对他们有一些欣赏的意思,但也有许多就是给自己学校的学生一点面子,过来露个脸而已。
每个画画的人对于自己的作品,都有满意和不满意之分,对于那些连自己都不满意的画作,怎么还好意思卖给别人,让人挂在客厅里书房里,甚至请人过去观赏评鉴。而令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几年都难得出一幅,这样的作品,可能是终其一生都再难超越的,舍得卖吗?
之前他之所以可以几乎没有心理障碍地把那些作品卖出去,无非是因为那时候他对自己的水平也有了一些自信,窃以为那些自己并不十分满意的作品,也许别人会觉得还不错,这种自信实在是来得毫无根据又十分可笑。
虽然现在的艺术品市场正呈现出一派虚假的火热,卖画的年轻人很多,胆子大的,就敢把自己的作品捧到上百万。一个画家不卖画要如何生存?这个问题就成了一块公共的遮羞布,有些人用一次两次的就上了瘾,渐渐的越来越厚颜,以后便无所顾忌了。
但是,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社会就算表面浮夸,也还是有着许多作画高手和鉴赏大师,他们以不同的姿态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有些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了金钱就能说谎话,可心里却跟明镜似地,一边褒奖你,一边鄙视你。有些人倒是不太喜欢说话,他们韬光养晦,并不显山露水,只管钻研艺术,或有几个兴致相投的友人,外头的年轻艺术家就算是被捧到了天上,他们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上次的画展办得相当成功,已经有几个画廊联系过叶程了,表示愿意帮他把身价再往上捧一捧,以后无论是寄卖还是拍卖,他的作品价位也都低不了。但是叶程并没有答应,他不想再卖画了,不想再让自己拙劣的作品流传出去。
这样的决定并不是出自于什么艺术家的高尚情操,也和清高没有任何关系,他只不过是无法忍受自己的作品流传到某一处的时候,被别人当个笑话一样看待。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之后,叶程现在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终于也有了一些明了,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知道天高地厚。
整日与墨水和毛笔相伴,叶程的心情也渐渐得到了沉淀,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做人的道理古人比现代人清楚,因为他们总是花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而现代的人再怎么如何研读古诗词,也不能达到他们的高度,不是自己领悟出来的东西,从嘴里说出来,也不过就是个人云亦云而已。
一个月以后叶程回到自己的画室,重新开始油画创作,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去担心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因为这幅作品他不卖,他只为自己画,自己要是满意,就装裱收藏,自己要是不满意,拿把剪刀剪了便是,白瞎了一块布料几坨油彩而已。
叶程画的是两只芦花老母鸡,稀松平常,色彩也并不十分鲜艳,不再拘泥于事物的形态,只画自己记忆中的那两只老母鸡,在自己年幼的时候,每天都能生出鸡蛋来的那两只老母鸡。
那时候的叶程,懵懂而又安静地活在那个空荡荡的小院里,除了他和灰子,就只有那两只老母鸡而已,鸡蛋就是他最好的食物。但是这两只鸡最后还是被人抢走了,为了这个,自己磕破了头,灰子也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然后钱兴良就出现了,他也离开了村子,生命开始变得不一样。
韩教授一方面带着叶程学国画,一方面也时常会了解一下他在油画方面的进展,他老伴整天泡在文工团,他闲来无事有时候也会去叶程家坐坐,这一次就被他看到了叶程的新作,韩教授显然很喜欢这幅画。
B市的艺术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圈子,韩教授也不例外,隔几天他就请了几个老朋友来家里喝茶,其实喝茶也就是个由头,他把叶程那幅新作搬回家了,茶喝到一半的时候就把这幅画拿出来。韩教授教了大半辈子书,也见过不少资质好的学生,但叶程毕竟是他的关门弟子,待遇就是不一样,想着自己退休了,还能收到一个这么合心意的学生,韩教授心中得意,就难免想要在老朋友面前显摆。
对于这个小型的茶画会,叶程开始的时候并不知情,韩教授把那幅画搬走的时候也只说自己喜欢拿回去好好看看。但是后来那几个老头子的见了那幅画,就让韩教授打个电话把人叫过去,都说想见见这个年轻人,于是叶程就去了。
“叶程是吧,来来,坐坐。”见韩教授的学生过来了,那几个人也都挺热情的,招呼叶程坐下,帮他也倒上一杯茶,又说了些闲话,大概都和美术有关系。
“哎呀,听说前阵子有两个成教班的学生办了个画展,有你吧?”问话的老头大约六十出头,脑袋光光的,身材略胖,穿着白色文化衫深蓝色裤衩,就跟邻居大爷似地,看着随性得很。
“是。”叶程点点头,现在的他心境已然不同,对那次的画展也并不太想多说。
“听说是卖出去不少作品?”那人又问了。
“卖了出去几幅。”叶程老实回答,心里也暗暗有些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