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哥没有再继续纠缠,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就缓缓抬起苍白的手,朝着黑暗深处的地窖里指了指,跟四郎解释道:“我是来帮忙的。”
阶梯的尽头,石壁拐角处,隐隐有微弱的光线传出。
四郎点一点头。以前不觉得,今天四郎却觉得这神出鬼没的刘小哥有点可怕。老鼠精说荷香家里有个看不见的人,可是,自己家里不也同样有一个吗?
这么想着,四郎不想一个人呆着,就默运身法,移形换影间飞快地走完了最后的石阶。
转过山壁一看,地窖里倒比阶梯上亮堂.山猪精正在里头往外卸青崖山送来的新鲜蔬果,清凌凌的小黄瓜、脆生生的绿缨萝卜、紫玉一般的长圆茄子,虽然都只是寻常菜蔬,可是每一个都被细心的山猪精擦拭得锃光瓦亮,在烛火的辉照下别提多可爱。
想着今日谷神节,正应该吃些新鲜的果蔬,于是四郎就挑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尽管下地窖的时候有点可怕,但是回地面的道路却什么也没发生——四郎左手挽着菜篮,右手提着装药酒的细口瓶子,面前漂浮着一个晕黄的古笼火,身后跟着扛着另外两个坛子的山猪精,十分平顺地走完了这段阴森湿滑的青苔石阶。
回到地面,天光已经大亮,四郎呼出一口气,举目四顾,发现院子里又寻找不到刘小哥的踪影了。各处找了一阵,都不见踪影,四郎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寒。不由得再次想到刚才在地窖中,从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么些年来,刘小哥对于有味斋的众妖来说,的确是个看不见的人——他总是那么一声不响的在厨房里忙碌,既不和别人搭话,也不想表达自己。似乎故意要让别的生灵注意不到它它,于是有味斋里的妖怪真的将它忽视掉了。
人类天生就是喜欢后悔的生物,也不知道成为阴魂的刘小哥会不会也在后悔当初的选择,从而对自己这样枯燥无味的永生心存怨恨呢?
☆、143·雪花肉7
四只洗净切碎的鲜香橼加水在铁锅里煮烂之后,加上五勺冬白蜜,然后与千山白一起煮沸后停火,放入细口美人耸肩瓶中,密封贮存一个月,就成了醇香可口的药酒香橼醴。
四郎回到厨房,一打开细口瓶上的软木塞,就有一股植物奇特的芬芳伴着酒香飘散而出。
胡恪闻香走进厨房,他耸着鼻子仔细分辨:“好香啊,是香橼。唔,还有千山白的味道。”
四郎点头:“对啊,表哥鼻子真灵!这是我上个月酿的香橼醴。”
胡恪闻言沉默了一下,才说:“香橼醴可以治疗久咳,是给那位姓陆的客人准备的吧?”
“对啊,一下子要叫陆大叔戒掉酒也难,所以我就用他最喜欢的千山白做了药酒,这样既有食疗的功效,也不至于让他一下子戒酒,唯一的缺点就是男子喝可能甜了点。”说着,四郎舀起一勺金黄色微微发黏的酒浆,举到狐狸表哥的嘴边:“表哥,你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入得了口。”
狐狸表哥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酒香,微抿了一口后,半晌点点头:“味道不错,虽然未必十分对症,但是也的确有些止咳嗽,补肺气的功效。只是需要再贮存一段时间,药效才能更好地发挥出来。”
听他说有用,四郎便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把那坛子酒浆再次封存起来。“表哥,你说这总咳嗽的话,得的究竟会是什么病呢?”
胡恪心里不喜陆天机,只说:“咳嗽的原因有很多。若是虚劳而咳嗽,病人常有胸背彻痛,咳逆、吐血的症状,是脏腑气衰,邪伤于肺故也,以肺腑调和为主。若是阴虚而成痨,痨症大抵伴有发热的征兆,阴火销烁,即是积热做成,治法又有不同。若成了肺痨,则有五老、六极、七伤的说法,是从肺,心,胃一路劳损,过胃则不治。脾胃为精与气生化之源也,故而治疗这种病症倒不在补益肺气,而已调和脾胃的食补为主。……所以虽然症状都是咳嗽,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需要补肺气,有的需要补血气,有的以养胃为要,有的却要扶正祛邪。”
尽管胡恪大约已经尽力说得浅显易懂,可是所谓隔行如隔山,四郎这个半文盲虽然很努力想要跟上狐狸表哥的思路,依旧听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云。好容易等狐狸表哥说完,四郎才期期艾艾的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那我这做的这些药酒药饮究竟有无妨克呀?
“你做那些正常人都喝得。我看那个姓陆的客人成日酒杯不离手,估计仗着自己是修道士从来不吃药。既然如此,有什么妨克的?”
四郎闻言,面露担忧之色,他低着头仔细用麻绳捆好酒坛子,随口吩咐旁边的槐二:“我做了荷叶饮和秋梨白藕汁,以后每次陆大叔来了就用药饮代茶代酒送上去。你给山猪精说一声,让他给做个方便携带的小葫芦,等过段时日药酒酿好了以后,用这小葫芦装好叫陆叔挂在腰间,这样呢,说不定就能改变大酒鬼不良的生活习性了。”
槐大在旁边嗤拉嗤拉的炸年糕,闻言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大概就是父子天性了吧?可惜小主人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
像陆天机这样年纪的修道士,如果他不想死,有的是办法活下来。之所以沉疴难愈,不过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而已。然而,陆天机毕竟不是囿于小情小爱的男人——他在所爱离去之后,便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将全部的生活重心放在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之上。
想到陆天机替自己选择的结局,虽然槐大一贯对道士没什么好感,也不得不在心下叹服。
即使是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四郎母亲的事,胡恪对陆天机一贯没什么好感,加上他隐约知道一点那位大人的计划,所以自然不愿意四郎和陆天机太过于亲近。
听四郎陆叔长陆叔短的,胡恪就不动声色地恐吓自家小表弟:“上面我说的这些也都是凡人常见的咳嗽病因。姓陆的既然是修士,他咳嗽或许便也不是这些因由。更大的可能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导致蛊虫相染或者传尸之症,这些都是有很毒辣的,而且会传染旁人,便是修为高深的神仙也难以幸免。更常有修士死后复传同伴,乃至灭门的惨事并不鲜见,所以表弟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否则得了病可是自己受苦。”
四郎有点惊讶的抬起头,很奇怪一向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居然会说出这种几乎算是刻薄的话来。
“表哥,你很讨厌陆公子吧?”
胡恪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去看山猪精放过来的另外两个坛子,语气平淡的说:“也说不上讨厌,我又认不得他。不过是看不惯那样装腔作势的架势罢了。”
要在四郎看来,陆天机真是他来古代之后,所接触到的读书人里面,学识品德胸襟见识最好的一个。狐狸表哥最爱勾搭书生,这回的反应有点奇怪啊?莫非以前有过什么过节?还是说连狐狸表哥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也染上了文人相轻的毛病?
四郎摸摸头,不知道该帮谁说话,只好转移话题,指着右手边的坛子说:“这是我做的荷叶饮,据说治疗咯血吐血之症有奇效。表哥你尝尝。”
说着,四郎打开那个敞口坛子,坛中贮存着微微黏稠的青碧色汁液,好像是一块水头很足的翡翠。四郎抱住坛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舀出来一勺青碧色的凝汁,加入冰糖化在水里。
等到白瓷小盏里最后一丝碧色化开后,就有荷叶清苦的香气幽幽袭来。
“不错。色香味无一不佳,虽然不能与茗茶相比,但作为药饮已是极好。”胡恪摇头晃脑地称赞道,大有想要吟诗一首的冲动。
“好香,我也想喝。”小水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唤醒,揉着眼睛出来找四郎。一听胡恪这么说,也吵着要喝。
四郎递给他一个白瓷盏,特意没在荷叶汁中放糖。大概是晨起的确口渴,小水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微苦的药饮后,皱着眉头嘟囔着:“苦苦的。还有股蒜味。”
“你小孩子懂什么呀。什么蒜味?分明是主人加的香料。再说了,药饮本就是这种味道,茶不也苦苦的吗?”说着,槐二就用手去扑棱小水的头。
小水护着脑袋,躲到正在削萝卜的四郎身后。
水萝卜片被四郎雕成蝴蝶状,连翩不断的飞入调好的酱料中。这时节没什么新鲜蔬菜,但水萝卜却正当季,切片来酱一二日之后,吃起来极为甜脆可爱。
“小水鼻子还挺灵的。”四郎把萝卜削好,回转头笑着说:“荷叶饮是我用一张鲜荷叶洗净绞碎,加入腊八节时取回来的冰块,再放进几瓣大蒜,用木捶一同捣成的原汁。大蒜的气味霸道,尽管后头我加了冰片香料和洋糖在里面,又装在罐子里静置七八天,到底还是压不住那股味道。不过若是少了大蒜,虽然味道更好,药饮的疗效却大打了折扣。”
如今看到四郎这幅殷勤用心的小模样,狐狸表哥有种自家辛苦养大的小弟上赶着认贼作父的感觉,心里又是气苦又是吃味,在一旁撇撇嘴:“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我看那个客人面相生的没有福气,嘴唇削薄,耳骨外突,不太像能长命百岁的。能活到现在,说不定都是偷来的福气和寿数。”
四郎不乐意听人讲陆大叔的坏话,又不想和自家表哥吵架,所以故意装作没听见,不肯搭理胡恪。他接手了槐大的工作,把昨日剩下的那些挟进油锅里去炸。而槐大在一旁支起一口锅,打算把没做完的蜜三刀生坯都裹上糖浆,这样更好保存。
炸好一盘年糕,四郎转头看狐狸表哥在一旁犹自气鼓鼓的,又觉得有点好笑,便招呼大家过来吃饭:“忙活了一早上,大家也都饿了吧。快过来吃早饭。狐狸表哥也快过来吃,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白斩鸡,用黄瓜丝和萝卜丝做配菜,加了花椒油,香香的。”
早饭除了几样清新爽口的小菜,一道凉拌鸡之外,还有昨天做的排骨年糕和蜜三刀作为主食和甜点。
排骨年糕是把打好的年糕捏成长条,然后每根里裹一小块已经氽过的排骨,再入酱汁油锅中,加排骨汤汁煮入味而成的。不论是下饭还是单吃,都十分可口。油炸之后外酥内糯,糯中有香,肉质肥嫩。
正月里清闲无事,有味斋的伙计又都很勤快能干,一大早起来就把前堂后院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没有客人,四郎又不能出去,大家就都聚集在厨房里,烤着暖暖活活地炭盆,一起喝茶吃早点,不知不觉中,一盆排骨年糕就见了底。
四郎就站起来重新油炸一盘。旁边灶台上,煮着糖稀的大锅缓缓冒着糖泡。灶台上,一口大锅中熬着澄亮的蜜浆。蜜浆是由饴糖加上山桂花蜂蜜熬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