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路是女真人的起源之地,对金国朝廷的认同感很强。金主无论如何是皇帝,还是家族的长者,哪怕是普通人家里,当家大伯要开除你的族籍,都没处说理去,一般官府也不会管。金国朝廷又是金主开的,完颜二字,便从完颜康的头上被拿了下去。上京路诸族还信服不信服于他,真是两说。
更糟心的是,上京路的契丹人,可不是死心塌地向着自己,人家只是暂时选择而已!这会儿蒙古人再趁机许诺引诱……耶律留哥等人的立场,还真是两说。他原本还想着,将上京路置于掌中之后,文明开化,再从陕西择些匠人,给予优待,迁往上京路,帮助上京路发展经济,尤其是找煤铁矿!他就算熟背地理,具体操作方面也是个菜鸟,需要专业人士。
现在好了,被截断了!
徒单衡笃定地道:“你把那个契丹小子放回去找他父亲了。”人质都没有了,你这败家子!
完颜康道:“耶律留哥也算得是枭雄了,真拿定了主意又何惜一子?我既曾与他歃血为盟,便不介意相信他。将他儿子遣去找他,也没什么。他表他的情,我示我的意。且观后效。现在,咱们怎么办?”
徒单衡到底是专业的文官,第一件就提出了一个对完颜康来说非常要命的问题:“正名。您到底姓什么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嘲讽的语气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了。
底下便有没眼色的小校叫嚷起来:“当然是姓完颜啦!对,赵王殿下还不曾说什么呢,旁人哪有置喙的余地?”
徒单衡心中一阵凄楚:这脑子被驴踢了的皇帝,还没一个小校懂得多!
他的父亲曾劝金主:“事已至此,休说赵王还不曾证实此事,便是真的,也该更加善待世子,与之交心,便之为国效死。”然而金主不听,一意孤行,三城失守,中都告急,朝廷紧急派军去救,蒙古军出于整体考虑,将周边再抢一回之后撤走了。眼看中都之围已解,却由于处置不当,令契丹兵哗变了。丞相再撑不住,也气死了。
徒单衡身上的孝,不止是为故主穿的,还戴着亲爹的孝呢。徒单丞相在时,看到丞相面子上,他这个依附于先帝的人还能混,徒单丞相一死,徒单衡更受排挤。再看国家已经糟得不能再糟,索性跑去找完颜康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倒有好些都是因为你,你想推卸责任,那是不行的!
完颜康沉吟了一下,问徒单衡:“你怎么说?”
徒单衡冷声道:“你要辜负先帝吗?”就算你不是,也得是!哪怕你亲爹另有其人,他也得消失在舆论里。不是赵王生的,就得是虚无缥缈生的。完颜家十几年的饭,是那么好吃的吗?
完颜康苦笑道:“汴京宫里那位还活得好好的,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当日我要做什么,谁能拦得住?”
徒单衡哑然,想了一下,气儿也顺了,问道:“您的意思呢?”
完颜康道:“他将我自完颜氏除名,难道我要做狗皮膏药贴上去吗?放心,我绝不负大哥生前所托。”
徒单衡无奈地道:“那你要立个什么字号?”
完颜康浑不在意地道:“那就姓王吧。”
徒单衡无奈地问:“什么缘故?”
王讷,他跑兴庆府,中途还跟白驼山打了两场的马甲。徒单衡道:“也行。”反正,只要你不辜负先帝就好。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完颜康本就布了局,现在不过是照计划发动而已。诸将校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完颜康披王讷的马甲,可有好二年了,并没有什么接受不良。底下人称呼他,先是节帅,再是元帅,直接叫他名字的时候根本没有。现在不过是元帅改了名字而已。
才经过联夏抗蒙的将士,也在完颜康精将的切入之下,觉得有一个靠谱的主帅,比主帅的爹到底是谁,重要得多。
完颜康,现在正式改称叫做王讷了,便在陕西扎下了根。
陕西境内乱了一阵之后,徒单衡接手庶务,此君大约是将所有的悲恸都化为动力了,效率直线上扬。他还给完颜康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中都城外,哗变投蒙的契丹兵士头目叫斫答。这消息暂且压下,因斫答与完颜康相处甚久,军中都知他得完颜康信任。这样一个人若是投了敌人,对己方信心是一个打击。
开完会,确定了新名字,以及勇义军与夏交好的方略,徒单衡再私下与完颜康(王讷)讨论更深的问题。其一便是斫答。
完颜康道:“我信他。他派他去上京路,算算日子,他不应该出现在中都。再者,我主政上京路的时候,早就不听汴京的了(徒单衡横了他一眼,没说话)。至少,我的所部,不会在中都附近。哪怕他们肯听命,今上会相信他们吗?必然不是他。”
徒单衡道:“还是小心些好,先帝也不相信你不是他亲弟弟,可你承认了。现在能跟我说句实话了么?我已经背叛君父,为的就是先帝的布置,完颜氏的血脉。能告诉我真相吗?”
完颜康沉吟了一下,倒没有隐瞒,将事情合盘托出。徒单衡鸭子听雷般听完了,完全不知道讲什么好了。说起来,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咔,被拆散了。完颜氏是人家全家的大仇人,人家才是苦主。现在怪苦主骗人?徒单衡大口喘着气,厉声道:“你真的不会辜负先帝,是吗?”问到最后,已隐有哭意——卧槽,这里还有一个隐藏最深的猪队友啊,一下子把仇恨拉满格了。人家就直接公布家仇,翻脸不认账,然后带着陕西降宋……卧槽!卧槽!大金国还有明天吗?难怪人家不会哭着喊着说姓完颜。
完颜康低声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记着他的好。”
徒单衡稳住了心神,轻声道:“那便好,那便好。您就是二龙盘于王妃腹上生的。赵王,随您处置,旁人,随您处置,吴王或是旁人,请给先帝留个供饭的。先帝在时,也与我说过,大金国已经病入膏肓,只求不要族灭于人手。后来你那么出色,我们又升起一丝希望。如今真是造化弄人,你总是在中都长大,你的为人我们都看到了,何苦再疑你?我想,若是他还在,也会说,落在你手里,总比落到蒙古人手里,或是宋人手里强。”
那俩都是世仇啊!虽然,徒单衡瞥了完颜康一眼,这位跟六王,也是一笔糊涂的恩仇。总比那俩好,那俩才是真的仇深似海。
完颜康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
徒单衡试探地道:“那么,您要?自立门户了?”他的口气了也不由恭敬严肃了起来。
完颜康道:“哪个主子有前途?”
徒单衡飞快地想了一想,哪个都不行,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过,臣还是建议,缓称王。如今上京路情势不明,八百里秦川,虽说秦汉因之以成帝业,却也韬光养晦许多年。请效汉高祖。”
完颜康自嘲道:“可不是,身世都抄人家的,可不得学着点么?”
徒单衡不作声了,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情来:“上京路,不知如何了,可遣人去打探消息。联络心腹。还有斫答的事情,要证实。请手书一封与他。”
完颜康道:“好。”
使者派出去并不久,便有辗转而来的消息。谈不上好坏,一、仆散安贞果然击败了杨安儿,杨安儿余部与他的妹妹杨妙真率领,与另一路红袄军的首领李安成婚,两家合一家,投了南宋;二、这一场胜利让金主底气更足,派出蒲鲜万奴去上京路讨逆。
徒单衡催促道:“天大的机会!若非如此,想要拿到上京路还要费些周折哩!请往上京路。”
第95章 好帮手
有了徒单衡,完颜康就被从许多事务中解放出来了。比如,舆论的事情就不用他自己来做了,自有徒单衡根据需要,调整文稿。自诩文化人的完颜康,就其经历来看,前半拉是个大纨绔,后半拉是丘八头子,虽然也保护士绅,也兴建学校,但是他跟斯文人是从来不沾边儿的。
徒单衡不一样。他爹是状元出身的丞相,他是一直在太子身边的栋梁。如今金主又出昏招,他作为“受政治迫害”的人,收获了许多同情。先帝在位只有短短的两个来月,但是许多政策是极受士绅拥戴的。作为先帝信重的臣子,无论完颜康还是徒单衡,在朝野都有不错的评价。
哪怕现在他们形同造反,自立门户,连完颜康的姓氏都给改了。
然而,实际需要面前,什么宗法都是浮云。
虽然为了安抚民意,没有即刻扯起自己的旗子,徒单衡还是思考起了未来“国号”的事情。于徒单衡,亲手埋葬自己童年起便引以为傲的国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箭在弦上,与其便宜别人,不如给完颜康,至少,这个人他熟。徒单衡的身上,也有政治动物的属性。
【往好处想,至少一个姓着汉姓的皇帝,不会激起大多数人的反抗,有朝一日一统天下,宋国百姓的反抗也不会很激烈。】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徒单衡的观感也很敏锐。很快发现了这样做的好处,甚至怀疑完颜康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才并没有一口否认指控。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当事人没有一个承认完颜康身世有假,光凭乞丐与小人之言,并不能服人。只要完颜康一口咬死了,他现在还姓完颜。【说不定,他就是赵王亲生之子,只是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徒单衡胡思乱想了起来,又失笑,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赶紧接着编吧。王妃有感而孕,本是老天赐福,但是皇帝不肯信,这福气他们是捞不到了,所以世子挂印离去,改名易姓。解救勇义军与解难之时,勇义军人心所向,迎他做主人。嗯,就这么编!
徒单衡摇着笔杆子,编到最后,他自己都信了。写好了,将这小故事拿给完颜康审稿去。
包惜弱正在给完颜康整理衣服,上京路有变,完颜康须得出行。事情也算是有了个了结,包惜弱眉间愁意略解,只是在问:“你师祖在上京,不会有事儿吧?”完颜康道:“我先派人送信给他,他心里有数的。”撒哈林也是一步暗棋,他早便知道完颜康的身世,此时正好在上京路配合。就像需要有李德任这样的人先说并不在意,上京路也需要有人将这个话挑明了。
包惜弱道:“带你师傅一起去吧,老爷子多大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做弟子的不在身边,不是好事。可惜了当年乌也他们两个,唉,这两个孩子要不是去得早,有他们侍奉着,也能省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