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有两个翰林院编修,竟然越职上书说皇帝不大理会后宫是为不孝,必须要赶紧繁育子嗣才行。
在早朝上,因为是三日的一小朝,这两个上书的编修自然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朝会,皇帝直接让贴身太监将这两份折子拿下去,让站在前面的首辅文阁老和次辅萧阁老,一人拿一封大声念给所有人听。
虽然皇帝让阁老念折子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念这种折子,也实在让两位阁老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心里自然不开心。
下面的朝臣们听着,一部分心里是很有数的:皇帝要是好美色,肯定被言官骂,不好美色,照样是被骂,这不过是朝臣的试探罢了,主弱则臣强,但是要是皇帝态度坚决,也就没有谁真敢在皇帝脸上拔他虎须了,如果皇帝懦弱可欺,朝臣们各为各的打算,定然是要开始算计皇帝,各谋私利;一部分则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这是谁写的折子,没事找事;还有一部分,自然是等着看好戏……
皇帝看两位阁老念完了,就直接问文阁老,“不知文大人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文大人出列站在那里,嗯了好几声,没嗯出个所以然来,皇帝还小,要是现在就一天到晚在后宫播种生孩子,那显然不是好事,但这到底是谁授意了这两个连言官都不是,只是编修的人来上这种折子呢。
皇帝问他要怎么办,他无论说什么,别人都是能够挑出错处来的。
于是,他就只好举了个例子,说前面哪位皇帝,是三十一岁才得子,但是之后却一发不可收拾,又连着生了八位皇子,如此这般,皇帝现在年岁尚小,也是不必为子嗣过于操心,皇子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
他就是个温吞的人,这话其实还是有意为那两位编修求了情。
但皇帝却不依不饶,又问萧阁老,“萧大人以为如何呢?”
皇帝那要笑不笑的样子,已经让萧阁老如站在火上了,他以前跟着李阁老,人人都知道他是李阁老的私人,李阁老下台之后,皇帝虽然依然任用他,但是他日子却也是很不好过。
萧阁老就说,“文大人所言极是。”
于是皇帝就直接不紧不慢地发了火,说,朕刚亲政,朝臣们不想着如何辅佐他治理好天下,他年岁还小,又没有老成就要行将就木,这些人就开始惦念他必须马上生下子嗣接他的班,要是谁再拿此事说事,就是这两个上书的人的下场。
因为要拿这两人以儆效尤,所以此二人直接被剥夺了进士出身,各打六十大板之后,发配贵州。
文阁老本来还想求情,直接被皇帝抵了回去,皇帝在皇位之上,不动声色,甚至看不出他是有发火,但他就轻轻巧巧判了两个大臣的生死,自然是将朝臣们都震慑了一把。
要是他是暴怒而行,有些人还会想皇帝还是孩子心性,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可以对他察言观色,但是皇帝面无表情,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把人处置了,而且没有让任何人出言求情,此事一出,大臣们也就知道他不好惹,就又安静了一阵子。
前一年皇帝大婚,各个藩王都必须上京道贺,据统计,皇帝的这些宗亲们,一共有藩王二十一位,他大婚,除了几个称病或者太老迈的没来,而是让儿子或者孙子来的外,其他的都来了。
到得这么齐,主要原因还是吴王叛乱,被很快镇压,而且之后吴王惨死且尸骨无存,对各个藩王有了震慑作用。
有藩王本来还在心里看不上皇帝,但是现在也不得不正视一番了,无论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皇帝大婚这个面子上的活,大家还是先做到了。
季衡对皇帝分析过,各个宗亲被分封到封地之后,这些人想要夺权,自然是难多了,经过了吴王反叛被镇压一事,本来蠢蠢欲动的藩王,也都在重新估量自己。
这些藩王,要是想造反,自然是皇帝的心头刺,要是是拥护皇帝的,自然就是一股大助力。
皇帝在宫里,其实身边是没什么亲人在身边的,朝臣势力过大,皇帝也容易孤立无援。
所以季衡建议皇帝可以适当挑选藩王的子嗣留在京中,一是为质子,二是用自家宗族的力量来对抗朝臣,暂时倒是可行。
皇帝并没有采纳季衡这个建议,他还是怕被夺权,但是依然留了几个血缘较远势力单薄的藩王的子嗣在京中,经常召他们进宫说话,这些毕竟是真正的亲人,有时候比起外人来还是有更多话说一些。
八月初十,京里已经凉下来了,正是桂花和菊花开放的时节,宫里的宫人们也换上了秋装,夏天的纱窗也被换了下来,换上了不透风的厚窗纸。
皇帝坐在勤政殿偏殿里听汤先生讲课,陪着的是闽南王的小儿子杨奉钧,和齐王的儿子杨钦桉。
课上完后,几个学生恭送了汤先生离开,这时候柳升就走到皇帝身边去对他说了一句悄悄话,“季公子回了京,进宫来了,现在在正殿门口等候。”
皇帝一听,就蹙了眉头,“不是说他身体很不好吗,怎么就让他在正殿门口等候,没让他进去坐着。”
柳升为难地道,“是季公子自己说不愿逾矩。”
皇帝的心已经飞到了季衡身上去,所以就对这里陪着的堂兄和侄儿道,“朕先离开了,你们自己玩一会儿,过会儿一起用膳吧。”
两位也不好多说,就恭恭敬敬送了皇帝走了。
皇帝像一阵风一样,虽然动作够稳妥,却刮得迅猛,一下子就走得没影儿了。
杨奉钧就说,“这是谁求见呢?皇上这么着急。”
杨钦桉道,“刚才听了一点,似乎是季家的那位回来了。”
杨奉钧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杨钦桉已经有十八岁,心智已经很成熟,就完全没有杨奉钧这么莽撞,他和季衡已经有些接触,看得出皇帝的确是非常喜欢这个漂亮的男孩子,但是这个男孩儿却并不是外界所传言那般,和皇帝有那方面的关系,甚至他太过沉稳聪明,皇帝似乎很多意见都是求之于他,只是这个孩子身体太差,似乎总在养病。
杨钦桉不得不想到慧极必伤这个词,而且,季衡给他一种美人总是活不久的感觉。
杨钦桉没有提醒杨奉钧应当注意对季衡这个人物多些小心和尊敬,只是转移话题说起别的事情来了。
皇帝很快到了正殿大门口,看到季衡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这些日子堆积起的思念本来只是在皇帝的心里慢慢地煎熬着,而这时候,却是突然猛烈地沸腾喷发了出来,他飞快地走上前去,几乎是要一把抱住季衡,将他箍到自己的雪柔里,但是,他只能生生地忍住,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身体好些了吗,可算是回来了,怎么不进去等,站在这里,要是又晕倒了可怎么办。”
季衡身体还是不好,不过站这么一会儿倒不至于晕倒,他笑了一笑,说,“皇上,我回来了,昨儿下午到的,想着您早上有事情忙,就晚一些再来见您了。”
皇帝握着他的手,目光几乎不愿意从他脸上转开,季衡因为生病清瘦了些,只显得眼睛更大,黑鸦鸦的两扇眼睫毛,轻轻一颤,就能在皇帝的心尖上扇出一阵飓风来。
他微笑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拉着他进殿里去。
在暖阁里的榻上坐下了,他几乎是要揽着季衡的身子,问道,“怎么这次养病这么久,朕真是担心你,你这是怎么了?太医给你看病来回报说,你是从娘胎里带的弱症,而且体内寒毒热症并存的,一时半会儿没法好,以前的时候,并不见你怎么样,怎么这两年就总在生病。”
柳升亲自端了参茶进来,宫侍又送了点心,然后才退下了。
季衡端着茶水喝,才慢慢回答,“只是出生时先天不足,这两年发作了而已,等过了这个时候,就会好了,皇上不用担心。”
皇帝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季衡了,想得心肝都发疼了,听季衡这么轻描淡写,他就很不高兴,将季衡手里的杯子往小桌上放了,直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目光从他的脸上仔细地逡巡,他很渴望亲吻他,拥抱他,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他的心里百感交集,复杂难言,最终只是说道,“朕一直担心你呀,你要是出了事,朕会很难受。”
季衡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就道:“皇上,微臣明白,所以微臣一直在好好养病,就是想着早点回来见你。”
皇帝笑了一下,“你要是想着早点回来见朕,你会现在才回京来吗,这早就凉下来了。你真是没良心,都不去想朕会想你。”
季衡一向知道皇帝说起肉麻话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但现在还是有些受不住皇帝这样的亲昵,就轻轻咳了一声,挣脱了皇帝的束缚,道,“微臣在外面站得久了,口渴得很。”
皇帝赶紧将茶水又给他,看水凉一些了,就又把自己的那一杯也拿着给季衡喝。
皇帝是不愿意和季衡谈论政事的,觉得那会让季衡思来想去,说不得季衡身体就又差了,所以他就拿出季衡写给自己的信,每张信纸后面都画着简笔画,这每每让皇帝看得心花怒放,当做绝世宝贝珍藏。
皇帝捧着一张纸给季衡看,“这张上面是什么,朕还真没看懂。”
季衡一看,不由不自在起来,道,“西山上鸟雀甚多,我时常睡午觉起来,衣裳上都可能落了鸟的粪便,这是写给你的信,放着没有及时装,就被鸟拉了粪便,我用巾帕擦了没擦干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