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罗刹箭矢一样,照着他们认定的方向急驰而去。紧贴岩壁的无方见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问救她的是谁,那人拽着她朝洞穴的更深处疾走,她甩又甩不脱,朦胧中见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吗?”她几乎要哭出来,另一只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问,“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说话,脚下走得更急了。她心里没底,一再追问他,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方一顿,侧耳听见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她感觉烦躁,不愿意再躲避了。既然这山洞够深,只要手脚俐落,应当不会引起其他罗刹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转身摆出格斗的架势,黑袍褪尽,白衣猎猎迎风相向。这千年来她没有开过杀戒,现在既然不再执着于修行,那么就没有事是她不能干的。
她清喝一声,十指化成利爪,追赶来的那对罗刹夫妻看见幽光中央徒然出现一个白衣厉鬼的形象,居然吓了一跳。眯着独眼细看,那煞暴走啦,两眼血红,要吃人似的。他们收住脚诧然对望,男刹问:“来不来?”
罗刹女有点犹豫,顺便一瞥,发现黑暗中还有个人影,她嘿了声,“鲜肉!”
于是男刹调转了方向,打算冲黑袍鲜肉下手。他嘴里喊着“哇呀呀”,尖牙暴涨出三寸长,甩开四肢就扑上去。结果对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后的男刹大张着独眼,牙齿稀里哗啦全碎了,罗刹女瞠目结舌,再也顾不上鲜肉不鲜肉了,把狼牙棒往腰间一别,叉起男刹就把他拖走了。
一场战斗一掌终结,摆着架势的无方忽然发觉自己的雄心有点多余,讪讪收了功。他又来牵她的手,她顺从地跟他走,山洞深处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没有变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来。原来这山洞是个通道,通道的另一头,连着外面的世界。
一脚踏出来,再也闻不见腥臭的味道,空气清冽又纯净,她想自己终于回到阳世了。
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还记挂她。这么多的离奇和凶险,让她心力交瘁。以前在无量海边清闲地坐诊替妖鬼看病,何尝想到自己会深入这种地方。相较起来梵行刹土一行,简直就像游山玩水,充满了平顺和安定。
她劫后余生,庆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长出一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条手臂僵了下,倒并未抽出来,低低的嗓音里满含无奈,“师父,你好像认错人了。”
☆、第 56 章
“你……振衣?”她仓促松开手, 为刚才认错了人, 感到一阵尴尬。
但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难道已经不在三千世界内了吗?她找遍刹土都没能掏挖出来的人, 最后居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否是种预兆,她会像他一样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刹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 哀于现状的被动, 又对一切感到怀疑。一个曾经向她捏造背景蒙骗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难说。况且这地方太古怪了, 以目前混乱的状况来看,她甚至无法判断面前这人的真伪。所以反应太过激烈,绝不是明智之举,她只是表现出了微微一点纳罕, “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一直没有你的下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她迅速撤回手的态度隐隐感到失望, 但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里头的因果, 说来话长……罗刹鬼国只有永夜,没有白天, 我不知道自己来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先前听两个鬼族议论, 说水狱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了你。”他说完,两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臂,身体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师父……能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如果没有人出现,我可能真的要疯了。”
他的话,她姑且也就一听罢了。看看四周,荒烟漫草无边无际。再回望来时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耸入云,那山崖是没有任何棱角的,像一面光滑的墙,无尽向上延伸,把天一分为二。
她开始飞快回忆,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这么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无头绪。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进找到同伴的庆幸里无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她臂膀上,她轻掣了下道:“我对你失踪的前因后果很好奇,那天婚礼的经过,你能详尽同我说一遍吗?”
他逐渐冷静下来,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让她坐。因为罗刹太多,不能点火取暖,两人便抱着膝头,像两个落难的孩子。
他匀了口气,慢慢说:“我顶替你上了魇都的花轿,进城后不久就被识穿了。白准下令把我关进柴房,我以为麓姬会带人来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后来听见外面骚乱起来,本想找机会逃出去,无奈有偶把守。等了一会儿,嘈杂声到了门前,我想总算有救了,谁知道忽然挨了一闷棍,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其实说和没说没什么大区别,无方静静听着,心思却飘到了那句“关进柴房”上。
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老妖怪,联合璃宽茶把自己的牢狱说得多么高大上,什么天牢,什么寒渊,没想到就是一间柴房!混帐东西啊,如果不是遇见振衣戳穿,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这个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想做霸主,难度很大。他又想给自己贴金,又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最后只能靠虚张声势竖立形象。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来,如果当初认命嫁给他,就没有今天的波折了,现在应当很快乐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穷,不嫌他负担重,可以和他一起养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振衣见她无端发笑,古怪地叫了声师父,“你怎么了?”
“哦……”她整整脸色说没什么,“究竟是谁把我们掳到这里来的,你知道吗?”
他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其实我当初入师父门下,隐瞒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鹤鸣山学艺不假,因为我一出生,我母亲就死了,父亲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发愿,让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并不叫叶振衣,叶是我母亲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浪阎浮之前,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位置,现在看来……”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想尽办法试图逃出去,可每次都失败,我根本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法门。这地方是罗刹王的库房,所有他觉得有必要的东西都收藏在这里,起先是我,然后是你。”
无方蹙眉,心底一片惊涛骇浪。他的名字已经和堕落生册对上了,看来这点是无误的,那么接下来就是更大的难题。
“中土前两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这个明玄不是你。”她说得极慢,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流连,“明玄是光持上师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这个意生身究竟是你,还是现在君临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怀疑,略顿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杀我,所以要关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来,让我永世不能出去。”
仿佛在听一个奇异的故事,过去千年里,无方从来不懂得权力的妙处,因此也不明白罗刹王,为什么有兴趣到中土当皇帝。
“妙拂洲被收编时,莲师明明进了罗刹王的身体,以号令众罗刹。很多罗刹女都成了空行母,为什么偏偏罗刹王又入世了呢?”
他垂着嘴角,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光明的缘故,脸色晦暗憔悴,一字一句道:“妙拂洲收归钨金刹土,是两万年前的事了。当初莲师虽为罗刹王剃度,但显然没能渡化他的全部。现在他半僧半魔,入中土,就是想把那里变成第二个妙拂洲,重新建立他的罗刹王国。”
无方听完,抿唇不语。从他失踪起,很多事情一直像蒙着一层窗户纸,叫人云里雾里。如今忽然戳破,内情看似不合理,但一桩一件又能够串联起来。她不敢判断他说的是真还是假,犹豫良久道:“果真如此,他抓你还说得通,抓我干什么,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他闻言一笑,“师父到现在还不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吗?‘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他要瞒骗上苍,就得拉令主做幌子,只要有麒麟为他护驾,就算他是个鬼,也会被当成意生身的。黑麒麟桀骜不驯,难以降服,如果没有师父做要挟,你猜令主见到他后会怎么样?会不会一拳打死他?”
他这一番话,把无方说得愣住了。她想过令主是蛇、是兔子,却从来没想过他会是麒麟。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麒麟呢,君王靠他辅佐,不怕弄得亡国吗?不过现在回忆起来,他以前好像确实说过,说他的族群每次只有一人入世,他的藏臣箭,是用来平衡天下的利器。
这样想来,错不了了。她捧住了脸,记得他以前的一些小动作,如果把麒麟的本尊代入进去,蹄子挫地,能在她书案前挫出个坑来。张着鳞鬣,咧着大嘴,趴在泥潭边上和稀泥……那傻愣愣的模样,也可以无缝对接。
她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我要回去,不能让他受罗刹鬼牵制。”
明玄抬眼看她,“师父和他……已经修好了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点头,“原本明晚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他噎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挤出个笑容,“那我应当恭喜师父,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做那些无用功。”他落寞下去,垂着头,心里阵阵泛起酸楚。
她没有关心他的情绪变化,只是追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进梵行刹土,其实也是为了找到他?”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讳言的,他说是,“追捕猫丕是真的,我被封住了修为,流浪到天极城,也是真的。为了引出令主,我自伤其身,促使师父去森罗城求来血蝎……”他难堪地看了她一眼,“我这么做的确自私,但我没有恶意。本来想见到令主,找机会同他好好谈一谈的,谁知黄雀在后,我醒过来时,就已经身在此处了。”
无方怨怪他,对他心存芥蒂,他步步为营,心机颇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麒麟护主是天意,他来找守卫自己的灵兽,本就无可厚非,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圈子,费那么多的心思?
“你说的这些,我能信吗?”她寒着脸道,“我把你从鲤鱼江畔救回来,完全是出于慈悲,你却机关算尽,一步一步引我入套,最后落得这样下场。”
他说对不起,低垂着头,神色惨然,“我有我的打算……是我太贪心了。”
现在再多责怪也没有用,无方怨愤地调转开了视线,朝远处眺望,“你有没有试过走出这片荒地?”
他灰心丧气,“我试过,可是没有尽头。我走了一个月,走不出去,只好再回到这里,看看能不能从罗刹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