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长官,是的。”慕昭白悲悯地点头,“正在跑步。”
“唐风。”江扬摁下桌上的呼叫仪器:“第二批名单不要张贴到特别小分队去。”
指挥官一秘唐风少校是个干脆利索的男人,做事又快又干净:“对不起,长官,半小时前已经集体发下去。”
“维和小队的抚恤呢?”
唐风查了一下回答:“手续明天办到飞豹团,但是公告和嘉奖令也是半小时前集体下发的。”
“见鬼!”江扬关了通讯,气得靠在椅子里──若不是避免苏朝宇这麽早知道,他根本不用生气,从时间到效率,秘书处的办公无可挑剔。
慕昭白苦笑:“要不,我让梁姐姐把局域网里的告示先撤了?”
江扬无力地摆摆手:“不用了,早晚的事。”
按照医生的嘱咐、程亦涵的强烈要求、秦月朗的热切关注和安敏不辞辛苦的执行愿望下,江扬又一次不用下楼去吃饭,温暖的简易饭堡里有炖得喷香却不油腻的鸡汤,还有焖得软软的米饭和低盐的素菜,他刚吃了几口,程亦涵忽然推门进来,端著一个餐盒,在茶几上展开了一张布津帝国军方每周都发的那种无聊的政治报纸,开始吃饭,午饭也简单,一素一汤,一份土豆蒸鸡。
江扬饶有趣味地看著他。基地指挥中心有士兵食堂和军官食堂,为了避免上下级之间的尴尬,大家基本都在自己该在地方吃,而且程亦涵却独爱士兵食堂的土豆蒸鸡,常常排长队去买。但是,除非忙不过来,程亦涵以前很少在办公室吃饭,一来是显得自己非常不尊重工作,更因为他不想被人说成娇贵到不愿意吃大锅饭。“程大副官什麽时候改变观念的?”
程亦涵咽下嘴里的食物:“今天开始,我要一直在办公室里吃。”
“监督我?”江扬不禁皱眉。
“不敢,长官。”程亦涵扬起筷子笑,“下官是害怕苏朝宇。”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陷阱。江扬长叹:“你想说什麽就说吧。”
程亦涵擦擦手指,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从墙上撕下来的通告,走到江扬面前,模仿著苏朝宇的语气:“为什麽,没有,罗灿?”说完把通告揉成团子塞在江扬上衣口袋里。
“就这样?”
程亦涵苦笑点头:“军官食堂,4号窗口,大家作证。江扬长官,您应该庆幸,苏朝宇少校只是碰见了副官,而不指挥官本人。”
江扬把那个纸团掏出来展平,又摞上苏朝宇还没有看见的第二批遣返名单:“这张,也没有,罗灿。”
罗灿死不见尸。
苏朝宇机械地把自己的饭菜吃完,在吴小京的盯梢下回到宿舍里。明星正在恢复期,早就饿了,此时也不出来接苏朝宇,耳朵耷拉著,像一张皮垫一样平展在地面上。苏朝宇歉疚地瞧著,煮开水,把干狗粮泡得柔软一些,和罐头拌成糊状,放在明星面前。
明星毫不客气,苏朝宇摸著它的头:“怎麽办,第一张遣返人员名单上没有罗灿的名字。”手机响起来,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来,明星舔舔嘴,也凑过来看,烧烤牛肉的罐头味扑面而来。肖海的短信说:“班长,虽然第二份名单也没有罗灿,但别急,肯定在下一份上。”苏朝宇把手机摔在墙上,踢开门冲了出去。明星愣住了,然後严肃地走到没锁的门边坐好,像一尊雕像。
罗灿死不见尸。
苏朝宇站在电梯里以後,拼命摁著最高楼层的按钮,置身於人群里,他就像一个火球,不但自己燃烧得惊天动地,还会波及无数无辜者。结果,在这部电梯第一次停的时候,苏朝宇不耐烦的举动吓到了左右的人,除了个别胆大的,该下不该下的都一涌而出。
“我要见指挥官。”苏朝宇攥著拳头。
程亦涵从座位上站起来:“指挥官不在。”
“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对不起,苏朝宇少校,指挥官办公室里不欢迎如此不冷静的军官。”
“他在哪儿?”
“无可奉告。”
“在哪儿?”
“苏朝宇少校!”程亦涵吼回去,“请你冷静!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什麽都不用说。罗灿中尉跟所有维和士兵一样,对他的失踪,我们表示最大的悲痛和遗憾,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你带一队武装好的小队再次冲到一个战时国家的理由!”
苏朝宇悲愤地问:“尸体呢?”
“苏朝宇少校!这是战争,不是演习!身为军人,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可能,在陌生的国度,没有人见证你的最後时刻,你没有机会留给他人任何东西。”几句算是冷到极致,说得程亦涵自己都几乎动容,他看著苏朝宇,手指不自觉地摁在键盘上,孤独的光标不断跳跃著,不知疲倦地一行又一行向下走。
“有那麽多机会,我知道军部的决议,他甚至没有想过投一票,把维和的战士叫回来。”苏朝宇在绝望里挣扎,“死了那麽多人……只要早几天,只要他参加投票,天平一定会有所倾斜。”
“想过,是我拦住了他。”程亦涵毫不犹豫地说。
苏朝宇难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副官,呼吸粗重。
“是我告诉指挥官,局势对基地不利,对他不利。也是我在军部会议之前向他提议不要和第四军长官硬碰。”程亦涵说著,从文件山里仅凭不同颜色的标签就抽出厚厚一叠资料,“绝密期以外,你都可以拿去看了。”
苏朝宇生硬地拨开:“因为你不会去打仗,对吗?你们永远不是前线上扔流弹挖战壕的那些人,所以你们可以轻松地坐在这里,喝著咖啡,决定谁比较有资格去送死。”
程亦涵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诘问,但是从苏朝宇嘴里说出来,尤其让人觉得难受。他坐回椅子里,深呼吸,然後重新站起来:“对,苏朝宇少校。我代签文件以後,那麽多鲜活的生命就出发了;再代签一份,就把他们的名字拖进了回收站。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罪魁。”他的嘴角扬起一个高傲的却绝然的微笑:“但是我很清楚,因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表示我在对更多的人负责。”他猛然推开窗子,午後的喧闹忽然闯进安静的屋子里,带著秋高气爽的感觉。程亦涵指著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因为我们这些人的签字,都不用死。”
“死了的也是他们,甚至没有人试图救他们回来!”苏朝宇哽咽了,“我要见江扬。”
“长官不在。你并不是唯一做过努力的人,苏朝宇少校!迪卡斯的反政府武装以录像的形式向我国政府勒索,指挥官动用了手中全部的力量协助谈判,务必以保证士兵的生命为第一前提。首相从没有放弃过在下议院的争取,事实上,我国政府的确也作出了大量的让步和妥协,只是谁也没想到……”程亦涵强忍著情绪走回来,不再说别的,只是再一次重申事实:“长官不在,你看可以预约,我会优先排期。”
“他在哪儿?”
程亦涵几乎脱口而出,但是那个瞬间,他迟疑了一下,江扬被冷汗浸透的後背,还有他紧紧皱著的眉头。“无可奉告。”程亦涵最终说,“非常时期,无可奉告。”
苏朝宇已然怒了,一步冲过来,和程亦涵面对面,距离不过一臂:“程亦涵,你真的认为江扬的能力仅止於此吗?”
“确切地说,是我请他不要突破底线的。”程亦涵纯黑色的眸子里闪烁著丝毫不闪躲的光芒,他安静而沈著地看著苏朝宇,试图体味他的悲痛──事实上,失去了罗灿和飞豹团派出的维和人员,他是最难受的,那些要一份份封口的签字的黑信封,那些一笔笔发出的抚恤金,那些仪式上要重复一次次的名字,他比任何人都多看无数次,但是苏朝宇的一句话否定了他,程亦涵觉得悲伤和无助,但是他只能说:“身为副官,我会提出最冷静客观的对策,从旁观者角度协助江扬中将做出从大局出发最适宜、损失最小的决策。”
苏朝宇冷冷地看著对方温润的眸:“我替飞豹团牺牲的所有维和士兵,谢谢你的冷静和客观。”说完,便大踏步地离开了办公室。
最後一击干脆凶狠,程亦涵甚至来不及反驳。他向来不是尖刻的人,苏朝宇走了,他站在原地看著门说:“苏朝宇,苏朝宇!你以为我愿意看见战争和死人吗!”许久,才过来一个勤务兵,装作没事一样轻轻关好指挥官办公室的门。程亦涵站著,忘记了时间,手机在桌上不停地响,他只是看著,不接。然後他走向小型的水台,把两包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冲温水,一口气喝掉,似乎不解恨似的,又喝了一次。
心跳在加快,年轻的基地指挥官第一副官颤抖著给自己冲了第三杯。苏朝宇的每句话都重重捶在心口。是的,他从来没有上过前线,甚至,江扬没有让他接近过交火区域,他所做的就是在後方冷静的看待所有的事情,思考,在别人都被冲昏了头脑的时候,他站出来提出自己的想法,等待长官裁定。苏朝宇说什麽?苏朝宇说,谢谢你的冷静,替那些死去的士兵谢谢你的冷静。
事实总是这样让人作呕,苏朝宇说的是实话,却让诚实的自己无法面对。程亦涵忽然很想休假,他端起第四杯咖啡灌下去,死死咬著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