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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_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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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青荷被这个声音惊呆了,尽管一年多不见,他还是立即从那清亮的嗓音分辨出了来者的身份,不由既震惊又欣喜,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里相遇!

  他立刻回头做了个手势,吩咐道:“都别开枪,阿原,你先把灯点上!”

  等门厅再次亮起煤气灯的黄光,莫青荷拉开门闩,外面的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捶门,那门冷不丁一开,那人往里猛冲了两步,险些扑倒在地上,接着又被莫青荷一把拽住了。

  莫青荷举起油灯,让暖融融的光线照着对方,来人抬起头,他的面庞因为焦急而缺乏血色,在看到莫青荷的一瞬间,霎时涨得通红,呆怔了许久,各种情绪在眼中闪了个遍,终于脱口而出道:“师哥?!”

  这句话里疑问的含义立刻就被打消了,莫青荷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他把下巴支在对方的肩膀上,使劲往他后背捶了一拳,压着声音叫道:“云央,云央怎么会是你,你好吗?”

  战争带来了一次次生离和死别,也让重逢变得像过节一样振奋人心,两人长久的拥抱,莫青荷的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杭云央也喉头哽咽,语无伦次的呢喃:“师哥你还活着,你总算回来了,师哥,我们到处避难……北平,北平已经满是日本兵了,戴昌明断了条腿,柳初还是没有消息,上海被轰炸的厉害,南京,还有南京那边……小日本他们不是人……”

  他的话带着嘶喊和哭腔,还说了什么,莫青荷就听不明白了,但他也说不出话,只能不断敲打着云央的后背,低声安慰他:“好云央,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莫青荷的情绪稍稍平定,往后退了半步,只见云央神色惊慌,衣履却相当整洁体面,穿着一件适体的呢大衣,手腕上一块白金手表,灿灿的闪着光,显然跟着陈宗义,也没有吃太大的亏。莫青荷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你怎么在杭州,陈先生没跟你一起吗?”

  莫青荷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完,杭云央的神色立刻变了,他猛的跳起来,往后扫视了一圈,像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回身用力把大门关上,又紧紧抓着莫青荷的手腕,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断断续续的嘱咐:“你们快走,我刚刚听到了消息,日本人快进城了,陈宗义,还有许逸村,就是上次要嫁给沈师长的那个许敏娟的哥哥都投了日,天一亮他们就要去迎接日本兵……我听宗义说,日本军队在上海吃了大亏,要改变策略,打算游说政府投降,他们盯上了沈师长,要抓他的家人做谈判的砝码,最多天亮,天亮前他们就要到了,你们快点走吧!”

  这番话的每一句都像一颗重磅炸弹,莫青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就被彻底被惊呆了,其余的人也都面面相觑,杭云央把这一串话说完,转身就要走,莫青荷一把抓住他,急促道:“听着,我必须带沈家人离开,但我需要时间,明天中午,最多明天中午,你拖住陈宗义……”

  云央的嘴唇开始颤抖,脸颊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死灰色,颓然道:“我不能,他不肯听我的,他疯了,所有人都疯了,战争把大家都变成疯子了!”

  莫青荷握着他的手,不知是想给予他一些精神的力量,还是想让自己借此镇定下来,云央的身体哆嗦的厉害,他抽回手,解开呢大衣,从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封被揉的皱巴巴的信,塞进莫青荷手里,道:“这是我从宗义那儿偷拿的,我看不懂,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你先留着吧!”

  莫青荷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点了点头,把信折了两折,放进长衫的衣袖里,推着杭云央往外走,低声道:“我立刻去安排,你快回去,不要跟陈先生吵架,好好跟着他,在任何时候都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杭云央被推到门口,拉开了门厅的大门,被扑面的冷风一吹,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在外面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用力抱了抱莫青荷,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师哥,世上本没有爱情,我从来不相信有爱情。”

  莫青荷想说一些话安慰他,然而想到沈培楠,他便哑然了,艰难的说:“最好的爱都在戏词里,现实有的只是衡量和算计,想开一些吧。”

  杭云央的胳膊从莫青荷的后背滑了下来,孩子气的牵了牵他的衣角,道:“师哥,我真希望,我从来没长大过。”

  他说了一句珍重就走了,那老管家提着风灯为他照着路,他的呢大衣忘了系纽扣,被夜风吹成了一面鼓胀的黑色旗帜,莫青荷望着他的背影,他突然发现,云央真的不是当初那个闻着烤鸭的香味流口水的小孩子了,也不像那个挽着兰花指打牌调情的兔儿爷,他的背影漂亮而陌生,虽然还是白皙的脖颈,劲瘦的腰和笔直的一双长腿,但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莫青荷觉得,云央好像是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长成了一名大好青年,此刻这陌生的青年抬起手肘,将呢大衣用力一抖,迈开步子,在凛冬的寒风里大步走着。

  路边停着一辆人力车,那车夫看见杭云央走出来,急忙把烟袋往地上磕了磕,倒出一小撮烧完的烟灰,云央坐上车,一边系胸前的钮扣,一边抬着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前方,夜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莫青荷站在门廊下面,正好看见云央的侧脸,他从来没见过师弟有过那样严肃和冷峻的神色,微微抿着嘴唇,紧蹙眉头,凝视着无边的夜色,好像要与那黑暗同归于尽似的。

  莫青荷不是一个依靠感觉的人,但那时他望着云央远去的身影,忽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不祥。

  他回忆着师弟刚才的话,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冷,云央那样一个恨不得宴席永远不散的人,为什么会说最后那几句话,为什么要说珍重?他都知道什么?莫青荷打了个寒噤,他陡然发觉,师弟刚才的话并没有说完,而剩下的部分,有可能才是他今夜到访的真正目的。

71、天亮之前在灵隐寺汇合。

  他迅速从袖子里摸出那封信,抽出信纸开始阅读,出乎他意料的是,信是用日文写成的,里面有些个中国字,都连不成句子。莫青荷想仔细推敲一番,然而情况已经不允许了,原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院子,正跟老管家一起往回跑,边跑边喊:“不得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大群逃难的百姓,全跑到咱们家门口啦!”

  他这么说完,莫青荷把信拢在袖子里,抬头一看,只见杭云央前脚刚走,大批难民后脚就赶到了,镂空雕花的大铁门面外晃着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影,总数有四五十之多,都穿着厚实的棉袄,背着大包小包的家当,在北风里静悄悄的战栗着。

  莫青荷的视线迎上了一名妇女,那女人半蹲在地上,一手搂住一个孩子往怀里揽,低声向他们诉说着什么,她额前的鬓发被风吹乱了,用手一拨,露出一双刻满仓惶和惊悸的眼睛。

  莫青荷望着远处的百姓,低声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原野摇头表示不知道,老管家叹道:“他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日本兵马上就要进城,他们就来看看咱们家,咱们去避难,他们就跟着,咱们不走,他们就也回家等着!”

  莫青荷倒吸了一口气,他听懂了,这些市民都知道沈家有势力有背景,这是来听风声了!他还没来得及表态,原野急得直跺脚,叫道:“大桥已经被炸了,没有出城的路了,这么多人,逃到哪里去!他们要走怎么不趁早!”

  “想走也得走的了!”莫青荷朝大门一指,“你自己看!”

  正如他所说,聚拢而来聚集来的全是老幼妇孺,有拄着拐杖的太婆,佝偻着背的老叟,怀抱婴孩的妇女,还有数不清的拖鼻涕泡的孩子!偶尔有一两名男子,一看就知道是贫苦劳工出身,连一件御寒的棉服也没有,饿的面黄肌瘦,肩上挑着担子,都探着脑袋,眼巴巴的朝这边张望,有人害怕被日本人洗劫,把家里的桌子柜子都扛了出来!

  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转移的能力,他们跟沈家人不一样,他们作为杭州城的留守者,不是不想走,而是根本就走不了!

  莫青荷自己也失了镇定,恨不得手边有一件东西能让他抓上一抓,倚上一倚,然而他只能揪着自己的头发转圈,眼睁睁的看着外面的人,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呼啸的北风越刮越猛烈,黎明还遥遥无期,夜空是灰的,布满了棉絮一样的云,看这情形,怕是要下雪了。母亲们用身体挡着寒风,敞开棉袍把孩子紧紧裹进怀里,然而有些年纪小的幼童耐不住寒冷和困倦,已经扁着嘴要哭了!

  原野审视着乱哄哄的人群,倒退了两步,喃喃道:“不行,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任务,必须遣散他们,这些人的行动速度太慢,目标太明显,咱们人手不够,要是被日本人追上,一个都逃不了!”

  莫青荷低吼道:“遣散?这都是普通老百姓,这么多女人和小孩,把他们扔在城里,就是送给日本鬼子当羊宰!你想想南京城!”

  原野冲他鼓着眼睛:“那你说怎么办?”

  莫青荷道:“立刻转移!日本人现在人困马乏,又缺乏补给,只要钱和粮食,咱们赶在天亮前把大家带到山里,他们不会放着杭州城不抢,跑来特意搜山!”

  “行不通,根本行不通!”原野一挥手,大声道:“咱们只有四个人,出港的船怎么办!谁去接应?”

  两人被这情形急得焦头烂额,正站在门廊下低声争执,街上的百姓却越聚越多,大约每个听到消息的人都唤来了他们的街坊邻里和亲戚朋友,一拨拨的人挑着行李,趁着夜色,一路小跑着赶来了!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沈家人也被莫青荷的朋友分头叫醒了,洋楼后的小径亮起一团团灯光,沈老太太披着一件水貂绒的大斗篷,手里的龙头拐杖把花砖敲得笃笃直响,带着三名儿女和六七名贴身佣人,穿过晃动的树影,也正朝前院快速走来。

  原野还是坚持不与市民同行,扳着手指头开始罗列理由,莫青荷听得头痛,暗叫荒唐荒唐,但他从没调控过这么多人,也想不出好主意,他在心里祈求,真希望此刻有一位能替他决断的领袖,真希望老谢在这里,真希望能马上联系到他的上线“胡汉”请求支援!

  但是时间不允许他征求别人的意见,现在的情形,每耽搁一分钟,全军覆没的危机就增加一分!莫青荷猛得抬起手,葱白似的手指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裳,也把那枚戒指握在手心,一边试图恢复冷静,一边努力思考,如果沈哥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会怎么做?

  拐杖敲击花砖的声音离得近了,老太太人未至声先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听那莫什么的,带着他们走!那什么美国,我们不去了!”

  一行人拂开悬垂的柳枝,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沈疏竹往老太太跟前一挡,转身叫道:“妈!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

  老太太二话没说,扬手往他的大腿招呼了一手杖,嘭的一声,沈疏竹疼得直咧嘴。

  老太太被簇拥着走上台阶,一手拄着拐杖,放眼眺望外面熙熙攘攘的难民,她虽然是半夜匆忙赶来,发髻和衣裳首饰都收拾的纹丝不乱,脑后插着一支赤金镶翡翠大扁簪,神情镇定而威严,沉声道:“你们的父亲是开国元勋,你们虽然比不上他,大小也算是社会名流,咱们家对杭州城的百姓是有责任的,不能撇下他们自个儿落跑!”

  她沙哑的声音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外面的骚乱暂时停止了,市民们抬着头,等待院墙之内最后的抉择。

  莫青荷心里千难万难,沈太太锐利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厉声道:“你们几个,既然被派来照顾我,那我就命令你们,不管用什么办法,老太婆要跟他们一起走!”

  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树梢,人群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沈太太走下台阶,她毕竟年纪大了,吹了冷风,又说了这一长串话,体力不支的开始咳嗽。小丫头急忙为她捶背,老太太掏出手绢掩着嘴,十分厌恶地躲开莫青荷的注视,嘀咕道:“老太婆这辈子经历的风雨多了,就凭几个日本人,能吓倒我吗?”

  她说完,扬起手杖作势要打,瞧着莫青荷碍眼,咚咚两下子抽在他侧腰上,愤恨地嘀咕:“老三那混账东西,正经小姐他不要,弄个唱戏的回来,简直是嫌老太婆活得长了!气死我,真要气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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