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放弃了反抗,他躲在肘弯的黑暗里,第一次发现人可怕,这群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可怕,烟瘾和恶疾缠身,激进、野蛮,张开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了他。
他用余光看见刚才那妇人佝偻着背,麻木地望着他,仿佛一幅幻境,一间幽深而黑暗的屋子,他成了那烂虾似的妇人,躺在破毡子上,眼睑溃烂,全身流出脓水。
目光所及之处敞开了一扇雪亮的窗,一个自由,平等,光明的新世界从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中超脱出来,向着窗外飞驰而去,逐渐扩大,清晰。
他在一片声讨中无声的笑了,他是个连大户人家的三等奴才也不如的粉头戏子,怀揣着一个光辉的理想,将这群鄙夷他的看客护在臂弯里,远离异族的欺辱,远离战乱。
直到巡警闻讯赶来,围观的人群才作鸟兽散,莫青荷着实挨了好一顿羞辱,消息传到沈培楠耳朵里时他正在周汝白家与一群人推牌九,看过下人送来的便条,推了牌桌便往外走。
一桌人都是在北平有些权势的人物,平素最不敢惹当兵的,听闻沈师长的人当街遭了罪,当即炸了锅,纷纷表示要带人拘捕那帮暴民替他出气。沈培楠怀里正搂着个少年,端起桌上剩的半杯威士忌一口气灌下去,无所谓道不过是个玩物,不值得大家费心。
周汝白把他送到门口,副官敬了个军礼打开车门,沈培楠刚要上车,却被周汝白一把拉住了。
他一手搭在车顶上,朝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查的莫柳初有消息了。”
沈培楠一挑眉,扬手让小兵上车,自己关了车门,给周汝白递了根烟:“怎么说?”
“这俩人在北平各有各的宅子,离得挺远,我派人问过邻居和戏园子老板,都说他们除了在台上搭戏外平时来往不勤,不像有什么不干净的样子。”
“莫柳初是出了名的脾气耿直,得罪过不少得势的戏迷,据说私底下还宣扬一些所谓的赤色言论。”周汝白扶了扶眼镜,道:“他脚伤以前,北平的大户人家怕惹麻烦都不敢找他唱堂会,要不是莫青荷指名要他搭戏,恐怕早就落魄了。”
沈培楠本来漫不经心,听完这句话忽然来了兴趣。
“怎么一个刚洗脱嫌疑,又冒出来个亲共师兄?”沈培楠一手抓着白手套,轻轻抽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若有所思道:“有点意思,如今连个唱戏的都知道赤色言论了。”
周汝白嗨嗨笑了两声:“共党这几年改了策略,专拉拢这些不上台面的人,你在南方没看见?大字不识的庄稼汉都被他们洗脑了。”
“依我看这人有问题,顺着与他走得近的几个人分别查下去,准能摸出点门道。”
沈培楠蹙眉想了一会,答道:“我心里有数,你慢慢去查,记得动静小一点,别让小莫知道,我算是怕了他,倔劲儿上来又是一颗子弹。”
周汝白把写着莫柳初住址的纸条递给沈培楠,沈培楠扫了一眼,记在脑子里便把纸条撕碎了,淡淡道:“那人不落魄也没体面到哪去,查出来要是没问题,给他笔钱让他离小莫远点,要是有问题……”
他抬头扫了一眼周汝白:“劳烦兄弟动手,到时候不要连累了我家那孩子。”
六月燥热,傍晚余暑未消,蝉鸣一声响过一声,周汝白拽着衬衫领口扇风,把沈培楠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么护着他,你不是对那小戏子认了真罢?”
沈培楠不置可否的笑笑,拉开车门子跨进车里,探出头道:“我有心情对谁认真,拿着消消火罢了,你倒会操心。”
周汝白见他要走,扶着车门子不让他关,严肃道:“不是我没提醒过你,最近一段时间上面对你的意见很大,你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沈培楠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上头那帮人巴不得我去逛窑子捧戏子,蒋派,汪派,日本人,共党,哪一拨人不是虎视眈眈盯着我手里的军权?这个节骨眼上,我明说一句打或不打,不出三天南京就得翻了天。”
“回去也是个剿匪,外敌当前,咱们的那点战斗力,再打下去全他妈内耗了。”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色,叹道:“……山雨欲来啊。”
周汝白理解了他的意思,重重点了两下头:“从工作来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该上报戴老板,从朋友来说……你知道我的难处,我也了解你的为人,我替你掩饰,你别太出格。”
“兄弟还不得不说一句,戏子无义,老话能传到今天都有他的理儿,咱们是卖身给党国的人,一言一行都由不得自己,你也千万掂量着。”
沈培楠把另一只脚挪进汽车,随手把烟掐了,道:“出了玉乔的事,我也算死了心,还能认真到什么地步?这段时间当孙子当的心里憋闷,不知怎么的,有那孩子陪着总觉得好受些。”
16、第十六章
沈培楠到家时,在门厅迎接的只有金嫂,老刘和青荷都不在,他换了衣裳,匆匆擦了把脸便上楼寻青荷,只见那窈窕的小雀儿洗了澡,正有气无力的趴在床上,只穿着绸子睡裤,露出大半个裸背,青了好几块地方。
老刘拿了一瓶红花油正替他上药,青荷耐不住疼,老刘的手每推一下他便哼哼一声,从沈培楠的角度望去正看见被衾里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心,哼一声蜷一下脚趾头,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孩。
老刘年纪大,耳朵却好,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一看是沈培楠便要行礼,沈培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的靠近了,从他手里接过红花油,打发了老刘,坐在床边亲手替莫青荷擦药。
他是在战场上滚过的人,对跌打损伤了如指掌,热乎乎的掌心沾着红花油在青荷后背推按,沿着脊柱往下捋,拿捏的恰到好处。青荷哼唧着渐入佳境,上下左右的指挥起沈培楠来。
他说轻些,沈培楠便轻些,他说重,沈培楠便加一点力道,莫青荷后背的肌肉因为常年练功结了劳损的硬块,看着像没出过门的少爷般光洁,使劲一摸才知道吃过苦。
沈培楠用掌根在他的两块肩胛骨间打圈子,揉散结块的肌肉,他的力气大,按到淤青时疼得让人直咬牙花子,待适应了,于疼痛深处升出一股奇异的爽快,莫青荷被伺候得手脚发飘,酣畅淋漓地出了一场大汗。
“刘叔,你这手艺真绝了。”莫青荷枕着胳膊,舒服地眯起眼睛:“师座要是有你一半体贴,我也少受些罪。”
沈培楠没出声,勾着唇角笑了。
莫青荷挪了挪身子,抽了只绣枕垫着下巴:“还好那些人忌惮着师座,喊得声儿大,倒也没真打,就是这名声本来就不好听,这么一折腾,十天半个月都没脸出门。”
说着抽了抽鼻子:“其实还没陪他一晚上费力气,你说以前伺候他的那些是不是也天天被他拆骨头?”
沈培楠听他说的不堪,又气又想笑,又见他的后背虽然几处青紫,从后颈到臀部的线条却流畅。青荷从小练功夫,身体瘦而不弱,一道浅浅的凹陷从脊柱一直延伸至臀沟,他动一下肩膀,后背的肌肉便跟着伸展,若不是伤,活色生香的一幅好画。
沈培楠忽然来了作弄他的兴致,放下药水把青荷的睡裤往下一拽,莫青荷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屁股一凉,便被人招呼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下子只为了调情,打的极有水平,在掌心碰到皮肉的时候猛地收住,听着响,实际没使多少力气。
不巧的是莫青荷在马路上被人推得屁股着地,跌青了一大片,尾巴骨酸胀酸胀的疼,再加前一天被沈培楠按着往死里干了一夜,此刻全身最碰不得的就是屁股。
沈培楠一巴掌把他打懵了,当即哇的一声惨叫,像条上了案板的活鱼,抓着被子往前直窜出半米去。
“刘叔你干嘛!”莫青荷脸都痛白了,抽着凉气回头,正正好好跟沈培楠近距离打了个照面,三魂七魄全吓飞了,莫青荷往旁边一滚想坐起来,谁料没掌握住平衡,骨碌一下子从床沿滚了下去,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尾巴骨的钻心疼痛几乎让他蹦起来,但青荷折腾不动了,后脑勺倚着冰凉的床沿,架开两条长腿,眼睛直往外迸泪花。
沈培楠被他的反应吓着了,赶忙伸手拽他:“打疼了?”
莫青荷忍疼,隔着一层水雾恶狠狠地盯着沈培楠的脸,他正积攒了一肚子挨打挨骂、被恋人误解的委屈,这回又被害得出了个大丑,气得连胃都在抽搐,心想一辈子的丢脸事都在今天碰上了。
他对沈培楠打不敢打,骂不敢骂,恨极了也只能赔小心,心里的火没处发,索性两眼一闭,拳头使出了全力砸在床架子上。
“你弄死我吧,弄死我你就快活了!”莫青荷发了狠,裤子都来不及提,一拳拳哐哐地往铜床上砸,“本来就是有人生没人养的货色,你尽管来作践,你们尽管都来作践!”
沈培楠不知道他在外受的欺负,被他的突然发作弄的一头雾水,一手制住他的身子,另一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莫青荷人瘦,力气却不小,胳膊像根老藤蔓,拖着沈培楠的手胡乱往床柱子上撞。
“你是得了癔症还是发失心疯!”沈培楠一声雷公吼,使足了蛮劲把莫青荷的一条胳膊折在胸前,又去抓他另一只乱抓乱挠的手,两只手腕合在一处,猛地朝后反剪,提小鸡一样把莫青荷拎起来,按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