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勉强自己漠视那双眼,拎起桶往水井的方向走,晏度从他手中取过水桶,他挣了挣,挣不开,便由他去。
萧扶站了一会儿,拎着小桶回家,盘在院子里等他们回来。
过了一阵,桃夭先走进院子,晏度提着两桶水跟进来,熟门熟路地到后院去倒水。桃夭坐在院子里休息,晏度又出门打水,目光在桃树前的大坑停留了几秒。
萧扶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奇怪了,桃夭一句话不说,晏度一句话不问。直到临睡前,萧扶要像前两天一样睡在桃夭身边,刚爬上床就被晏度拎起来丢到厅里。
这一幕太过熟悉,萧扶连怒气都没有,而是喜滋滋地想晏度还是他认识的晏度。他找了个角落,拽着晏度丢给他的小毯子,躺了上去。
桃夭走进屋,小小一张木床上已经被某高大英挺的人霸占,手脚还颇为委屈地缩着。
“我来取一床被子就走。”桃夭淡淡道。
“过来。”晏度依旧是冷峻如行军打仗般命令。
“这床太小,我……”
“小桃,过来。”晏度忽而低低道,明明是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却隐约带着脆弱的祈求。
桃夭眼眶一红,嗡声道:“我过去,你别嫌我太占位置了。”
他坐到床边,晏度探过身来,宽厚有力的大手一伸,帮他脱掉鞋子,轻轻地仿佛捧着珍贵的宝物将他抱到里侧。
“这间房,我住了十多年。”晏度道,没有询问他怎么知道,只是讲故事一般缓缓陈述过往,“母亲同我父亲离婚后,为了报复父亲喜新厌旧,将身为父亲唯一儿子的我藏进了山,派了个老佣人照顾我。”他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怀里动作轻巧地抱着桃夭,“我只以为我是普通农户家的儿子,丧父丧母,随祖父住在清水村。直到十多年后,祖父过世,村外来了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
桃夭背靠在他怀中,源源不绝的温暖透过单薄布料传过来,暖到四肢百骸,暖得胸口也在发热。
这样的姿势,亲密得心脏与心脏也仿佛贴在一起,连频率都趋于一致。
“我母亲是宁为玉碎的性子,至死不曾吐露一字我的踪迹,但父亲再娶的夫人膝下无所出,家中长辈施加压力,再加上晏家不可后继无人,他便四处寻我。后来我随他回了晏家,几次想回来看看,却一直没有机会。”他说得平淡,桃夭却知道他一个流落在外的贵门独子乍然回归,要在家中立稳脚跟,不知得经历多少磨难。
“离开这些年,最想的竟是庭前的桃树。”晏度缓缓道,“村里人说百年桃树是山灵托身,能辟邪驱秽,保佑村里人逢凶化吉。有一年,有个村民被群狼围攻,那人慌不择路跑回村子,眼见着就要被狼群追上,跑着跑着才发现身后没了声音,回头一看,那些狼似乎被老树吓到,转了几圈就回去了。”
桃夭眉眼浅淡,微微含笑。他当然记得,唯恐群狼扰了屋里人清梦,便将满树的桃砸得他们晕头转向。
晏度吻在他耳朵上,看着上面一点点染上粉色:“小桃,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至于你的,我愿意等你开口的那一天。”
桃夭闭上眼,眼眶湿润。
被窝下,晏度将脚伸过来,捂着他冰冷的脚。
一夜斗转星移,杳霭流雾,桃夭身体虚弱,睡过了头,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睁眼就是萧扶。
萧扶蹲在床边:“桃夭,你男人真坏。”
桃夭穿好衣服,假装耳聋:“什么?”
萧扶接着说:“他把我支出去提水,等我回来已经把你的坑埋了。”
桃夭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到他跪在你的树前面,”萧扶狐狸嘴一张,模仿着晏度说话的语气,慢吞吞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真的是仙,我愿用我一生寿命,求你护小桃平安无事。”说完,萧扶疑惑,“为什么他要向你求你无事?求你还不如求我。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把你做的鸡都留给我。”萧扶美滋滋地想着。
桃夭默然,目光望着小窗外桃树的枯枝发愣,许久才回了神,同萧扶一起出门。
晏度在后院的水池边洗衣服,手里是两人的换洗衣物,听到声音抬头望着他:“起了?先去洗漱,锅里温着粥。”
桃夭比昨天还要苍老,动作迟缓地点点头,洗漱完了到厨房里吃粥。味道不算好,却甜到他心里。
晏度承包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午饭也是他下厨,吃得萧扶吱吱直叫。他以为人类的厨艺都是桃夭和餐馆那样的,哪里想到还有晏度这个水平的。
更凄惨的,因为桃夭身体不便,给萧扶洗澡的任务也落在晏度头上。萧扶被丢进盆子里洗刷,战战兢兢地觉得晏度的手法就像他给鸡拔毛,洗完了说不定就能下锅了。
下午,晏度和桃夭要出门,萧扶因为洗澡的事情还记恨着晏度,不肯再跟着他,扭着头蜷在桃树下的石桌上。
晏度蹲下来,将宽阔厚实的背展露给桃夭。“上来。”
桃夭踌躇几秒,趴了上去。
院外长长的乡间小道往远处延伸,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萧扶视野里。他狐狸尾巴一甩,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扶一睡,睡到了傍晚,一睁开眼,满目如烟如霞的缤纷落英。
他爬起来,仰着头,一片桃花瓣嗒的一声落在他额头上。原来枯死的老树逢了春,似要将此生私藏的美在顷刻间绽放出来,一朵又一朵桃花从枝梢间迸绽,美得惊心动魄。
一阵香风吹过,拂落满庭烟色。
萧扶跳到树上,透过花色,看到迥远小道上的人影,恰如离开时一般。
他们的身影渐渐近了、近了,近到萧扶能看到晏度背着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步步走来。
庭院的门大开,晏度神色平静,走进院子,轻轻地将背上的人放在院子的藤椅上。
他俯下身,温声在那人耳边道:“小桃,到家了。”
老人形容枯槁,血肉如枯死的老树般干涸,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他静静闭着眼,睡得香甜,睁不开眼。
萧扶在树梢间一动,抖落满树花瓣。晏度回头望他,轻轻嘘声,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桃夭眼侧的枯发,摘下他唇畔的花瓣,动作轻得像怕触碰坏易碎珍品。
他低声说:“天色晚了,早些休息也好。”
那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残照霞色淡去,月上梢头,花瓣如落雨,飘了一夜。
待天光渐明,老树昨夜盛放的模样宛如一场绮丽的梦,还是往日一样的枯枝,一样的颓败。
失了水,没了生命,枝桠太脆,承受不住重力施压,断了一截,萧扶睡眼迷蒙地摔在院子里,睁眼才看清眼前的景色。
树下一人仍倚在藤椅上,另一人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短暂一夜,晏度竟愁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