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不知道萧扶在胡思乱想,见了那人之后,他便有些神思恍惚,待躺上床之后,双眸一闭,梦见了从前。
那时他是庭院一棵桃花树,唯有那人不厌其烦地坐在树下和他说话。男孩会攀到他身上,倚在他的树梢间小憩,他小心翼翼地挡着风,生怕沙沙的风过树叶声扰醒了男孩的美梦。男孩告诉他所有的烦恼,趴在他怀里哭得伤心,他簌簌抖落一树的桃花轻轻安慰。
后来,男孩长大成了少年,不再抱着他哭,对着他倾诉苦恼,却时常在树下练拳习武。他偶尔兴起,趁着少年睡觉,将花瓣漫天漫地地抖在他身上。伏桌浅眠的少年被落了一身粉白花瓣,愣了愣仰起头,望着他微微一笑,轻轻掸落满身的花。
再后来,少年继续长大。是不是人类的记忆都如此糟糕?遗忘如此残忍的事,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寻常。少年离开远赴他乡,他努力开满树的花作为临别的赠礼。
少年接住落下的花瓣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他便名为桃夭吧。
少年道:“我要去青州灵河镇了。等下次花开,我再回来。”
离开的身影坚定而决绝。
下次开花。
下次开花是什么时候呢?
四季啊,怎么这么漫长?
时间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桃树结了果落了叶又积了雪,他盼着盼着,终于等到又一年春天,迫不及待地抽枝剥叶开花。
村民怪道:“今年的花怎么开得这么早?”
他每日翘首等待,等到春天过去,夏天又过去,秋天也过去,挨不住冬天的凛冽,被雪打落了三季的花。
村民道:“这树开得妖异,冬天总算是落了。”
一季冰雪,春日消融,桃花又早早开放。
可惜,兜兜转转,村里的人大多迁走,十余年里他也未能等到想要等候的人。
妖怪,最擅长做的事情便是等待。耗尽一生,去等待定下约定的人类想起曾经的诺言。
人类是不是习惯于不守约定?或者他们总是忘记自己立下的约定?
又或许,是因为定下约定的对象不同而已。
谁会对一棵树遵守承诺?
人类怎么会知道,在妖怪的世界里,语言具有灵力,每一个口头诺言都是郑重的契约,值得用生命去遵守。人类漫不经心地许下诺言,妖怪认真地用一生去等待,又或者飘荡追寻,四下流离。也许这正是人类和妖怪最终分道扬镳的原因,因为种下的缘分太深,不得不用命来偿还,所以彼此为了保命,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
桃夭驻立在四季里,数着春日里身上努力盛开的桃花,猜想着当花开到第几朵时,那人会回来?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九百九十八朵,九百九十九朵,一千朵……
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又过去。
他再也撑不住,花落光了,又一片一片数着凋落的树叶。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九百九十八片,九百九十九片,一千片……
他的身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地横叉着难看干枯的枝干。
若是那人这时回来,目光是否不再为他停留?
他熬着岁月,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地,花越开越颓败,树干被白蚁掏了空,土里的水源一点点枯竭,他的生命渐渐萎缩。
他又熬过一个冬天,当春天里用尽一切力气蹦出一抹新芽,忍不住化了形,前来寻人。
而今那人持重沉稳,平步青云,且有妻有子。
一切都好。
他的心愿,该了了。
第5章 春夜宴桃(五)
清晨,拉开窗帘,外面飘着细细绵绵如针的细雨。
“小扶,该起床……了……”桃夭拉开被子,顿时语塞。
只见柔软床单上蜷缩着一只脏兮兮黑乎乎的小狐狸,两只小爪子紧紧地将一堆鸡骨头抱在身前,周边还散落着奇怪的垃圾袋,原本干净的床单已然被各种可疑的油渍、汤汁、果皮给糟蹋了个透。
桃夭:(╬ ̄皿 ̄)=○
“真的很抱歉。”桃夭再次和老板道歉,赔偿了损失才一手拎着小东西往外走。
萧扶身体悬在半空,委委屈屈地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着桃夭。他真的没有偷东西,只是半夜肚子饿,独自到垃圾桶里翻了翻,哪里想到翻到了那么多宝贝?
切光肉的烤鸡骨架,一包多种口味的水果糖,腐烂了一个小洞的苹果,包装都没拆开的曲奇饼干……
抱回来抱回来,通通抱回来。
萧扶喜滋滋地努力张着两只爪子艰难跳跃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钻进房间的窗户,躲进被窝里咯吱咯吱吃起来。吃到一半时,他难得克服了狐狸吃独食又贪婪的小性子,还想着要给桃夭留一点。
嘎嘣嘎嘣咬着糖果,盯着苹果:糖果太甜了,桃夭不喜欢,要给他留苹果,又圆又大。
吃完了水果糖,啃着苹果,又盯着曲奇饼干:苹果烂了一个洞,桃夭不喜欢,饼干看起来不错。
苹果也完了,咔擦咔擦塞饼干,眼睛移向撕开袋子潮了的香瓜子:饼干太干了,还是瓜子看起来好……
……
习惯将最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的小狐狸,盯着鸡骨架发愁:桃夭不吃荤。
……
被正正逮在犯罪现场的小狐狸顶着脑袋上的大包:幸亏没有给桃夭留,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