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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_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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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不知道你从何处买的小厮。”牧旷达朝武独说。

段岭写字的手有点发抖,武独看了段岭很久,牧旷达却自顾自地喝着茶,段岭终于忍不住,抬眼瞥武独,眼里带着恳求。

也许是那天站在太学外,期待的眼神与夕阳的光线触动了武独,也许是他转头那一瞬间的眼神,令武独再次心生同情。

武独终究于心不忍,随口给段岭编了几句谎,解释道:“他爹是个药商,乃是我故交,小时住浔北,母亲死得早,浔北城破后与父在塞外经商,后来死了爹,无处可去,前来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里头暂且住着。正想给他在府里谋个营生,不过眼下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武独说完又看牧旷达,牧旷达看也不看武独,朝段岭问:“读过私塾?”

段岭没吭声,武独又替他答道:“他爹原本是想让他读书,考个功名的,乱世中说不得耽误了几年。”

牧磬伸长了脖子,偷看段岭写的文章,牧旷达咳了声,牧磬那脖子便如乌龟一般马上缩了回来。

牧旷达显然也对武独话不投机半句多,厅内一片肃静,只有段岭写字时,毛笔拖着宣纸发出的轻微声音。

在这肃静里,倒是武独先开了口。

“可有好几日没人来送饭了。”武独说,“相府既然不养闲人,正想着这几天来与牧相辞行。”

牧旷达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先是短暂一怔,继而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丞相这点颜面还是要的,招了个门客,却不给一日三餐吃食,若是传出去当被人笑死,一转念便知道是昌流君刻意折辱武独,也不点破,朝家丁吩咐道,“传令厨房,现在就去,再短了僻院内一日三顿,家法打死。”

武独脸色这才好了些,想必不是牧旷达刻意来整他,正阴晴不定时,段岭把笔搁上了笔架,一声轻响。先生便将文章取来,躬身放在牧旷达面前。

牧旷达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段岭说:“明日起,白天过来陪少爷读书,午后依旧回去伺候你义父。”

说毕,牧旷达又朝武独说:“杀一个人只要一刀,养一个人,却要一辈子,这是你命里的功德。”

昌流君接了话头,说:“改行当个教书匠也是不错。”

牧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安静的厅里,这笑声极其突兀。

段岭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距离最终目标仿佛有万里之遥,但目前来说,虽有少许惊险,一切却都仿佛朝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领回去吧。”牧旷达说,“你的药做得如何了?”

武独答道:“还在做。”

段岭忙起身,跟着武独出去。

武独走后,牧旷达又喝了口茶,说:“士可杀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点胸襟?成日这么恶作剧,有什么意思?”

昌流君只得躬身。

“下去吧。”牧旷达又朝牧磬说:“限你一月内作完这篇文章。”

“再敢胡乱对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个小凳,坐我与御史大夫后头,写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牧磬忙不迭点头,又逃过一劫。

段岭心想回去以后,武独不知要如何发作,这反应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没有选择,唯有拼着得罪武独,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来的过去,心里头极其歉疚,从前他从不撒谎,自郎俊侠带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

我叫段岭,我爹叫段晟……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撒谎,慢慢地,他开始懂得这谎言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开始编织更多的谎,去骗许多人,从而保护自己。但无论骗谁,都没有比骗武独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独一路上脸色非常难看,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院中,段岭刚转过身,便被武独揪着衣领,拖到院内一扔,段岭摔在地上,刚踉跄起身,武独大手却抓着他的喉咙一扼,将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计的嘛。”武独眼中充满了戾气,说,“就这么想往上爬吗?”

段岭被扼着脖子,憋得眼里出了泪水,他确实非常难过,充满歉疚地看着武独。武独便这么扼着他,一动不动,渐渐的,他的怒火在段岭的双眼前平息了下来,松开了手。

段岭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干呕,武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阴沉,却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烧。

“对不起。”段岭答道。

他没有撇清责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头上去,譬如送药的时候被他拉着问长问短,又让他帮着写文章,答应给他赏钱……然而这一切说实话,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释也是。

但他不想骗武独,索性道:“你说得对,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武独答道,继而回房,摔上了门。

段岭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武独显然也有点意外,段岭没有解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没借口发火来。

片刻后,武独又拉开门,朝段岭说:“还不走?!”

段岭:“……”

武独总是动气,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门的声音已不如第一次声情并茂,而是带着外强中干的味道。

“我穷惯了。”段岭抱着膝盖,坐在廊前,随口道,“也漂泊惯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决定自己的命。”

房里,武独没有说话。

段岭又说:“我不想让别人,来决定我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活,怎么死,怎么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段岭回头朝房里看,门摔完留着反弹的一道缝儿。

“所以我想往上爬。”段岭说,“对不起,武独。”

段岭凑到房门前,从缝里朝内看,见武独在昏暗的室内坐着,没有说话,段岭便推开门,阳光洒了进来,落在武独的身上。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去打水浇花,照顾院里的植物。

“你这一生,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

一句久违的话在武独的脑海中响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温柔的声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个人,哪怕他们有一万个不得不死的理由,随着你的剑刺进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可你呢?你手中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可曾想过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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