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半截,忽然发觉高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禁也是一愣,当即顿住话头问:“昶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母后是否还对皇妹有些成见?依儿臣看,皇妹她自幼孤苦,母后向来宅心仁厚,过去的事便不要耿耿于怀了吧。”
他面色如常,语声仍旧柔暖,但却没留意那双手仍在发紧。
顾太后察觉有异,微微皱眉道:“母后怎会这般小气量,与她这小丫头置气,这不正是瞧着她自小失了关爱,更应该及早婚配,与她个好归宿才是。”
高昶轻拍着她的手道:“母后所言有理,只是皇妹自年初被接进宫,便没住过几日,如今才回来便又要让她嫁出去,只怕也未免太急了些,在外人看来,还道是宫里容不下她,依儿臣看,此事也还是从长计议吧。”
顾太后听得疑窦更甚:“昶儿今日怎么了?母后知你从小和她亲厚,可也不至这般……”
此时,一直在旁未曾出声的焦芳忽然起身,近前躬身道:“太后娘娘,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焦掌印有话,但说无妨。”顾太后冲他点点头。
高昶却有些不悦,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反对。
焦芳应了声“是”,便清着嗓子道:“回禀太后娘娘和陛下,依老奴看来,云和公主已过婚龄,长居宫中自然不妥,但匆忙将其下嫁,也未必便是良策,如今国家正是多事之秋,陛下接公主回宫,定然有其它考虑。”
“其它考虑?她能做什么?”顾太后转回头来看着儿子。
高昶不意焦芳竟会这么说,倒是颇出意料之外,但又正得其便,便借着话头微笑道:“焦卿不愧是三朝老臣,深体上意,儿臣将皇妹接进宫来,自然是有筹划的,母后就不必理会了。”
顾太后虽然心中疑惑,但本来对高暧的事就不如何在意,方才听说高昶有了意中人,急欲弄个明白,当下释然道:“好,那便不提她,还是说说昶儿你,究竟看中了哪家的千金?你若不说,母后今晚可真要睡不着了。”
高昶假作头痛得轻拍了一下额角,有些颓然地叹道:“母后只顾关心这些,却不念儿臣现下已是寝食难安。”
“昶儿何事如此忧心?敢是那胶东鲁王起兵反叛么?”
顾太后抬起手来替揉着鬓角,柔声安慰道:“那鲁王自不量力,公然与朝廷对抗,早晚必败,昶儿不必过于忧心。”
“谈何容易,鲁王突然起兵,事前竟没任何奏报,以至各地猝不及防,才几日工夫,江淮一带便有数城陷落,据说还有几处藩王蠢蠢欲动,眼下正在观望,只待朝廷失势,便群起而攻,到那时……”
高昶原不过是想借此转移话题,说到后来忧思上涌,脸色也沉郁了下来,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顾太后看得心痛不已,赶忙又温言劝道:“昶儿千万莫要灰心,叛军先发制人,起先占优也是有的,朝廷兵精粮足,时日一长,必能反败为胜。哼,那鲁王蓄意起兵,定然早些年便在暗自准备,可恨先帝在位时庸庸碌碌,却未察觉,如今倒叫你来收拾残局。”
这话明着编排大哥的不是,况且是在内臣面前,高昶听得眉头一皱。
正要说话,一旁的焦芳却又插口道:“启禀太后娘娘、陛下,老奴以为此事是非功过姑且不论,单指这事前未能早得奏报,及时备战,的确是现下叛军得势的首因。”
高昶本不欲与阉宦之人多言,但听他话语不多,却都一语中的,切中要害,方才竟还有意无意地帮衬着自己,倒也不便再像之前那般冷颜相向。
略一沉吟,便问:“焦卿有何良策?说来与朕听听。”
焦芳并没立即答话,又上前挪了半步,撩起袍子伏地跪道:“陛下恕罪,臣方敢直言。”
“言者无罪,说吧。”
“是,回陛下,我大夏自立国以来,先有锦衣卫,后设东厂,皆为上承君命,稽查天下,东厂犹在其上,哨探番役遍及各地,任何事都逃不过眼线。但陛下自登基之日便将东厂废弛,各地探报滞留,否则叛军起势前,朝廷便已知悉,不至措手不及。”
顾太后在旁点头道:“是啊,昶儿,设立东厂乃是百余年来的祖制,定然是有利江山社稷,你便是真心要改,也不可如此急切,须得徐徐图之。”
高昶皱眉沉思,知道这话不错,消除朝中积弊非一日之功,自己的确心急了些,想了想,便道:“既如此,朕便即刻下旨暂复东厂,就由焦卿权领,莫负朕望。”
不想焦芳却没应承,伏地跪拜不起。
“启禀陛下,老奴身有重疾,这些年领着司礼监掌印一职已是皇恩浩荡,实在无力它顾,东厂事关重大,须有得力人手担当重任,老奴保举一人,请陛下仍任徐少卿提领东厂,则万事无忧。”
……
秋风萧瑟。
皇城东北,朱墙内那不大的院内已落满了黄叶,恍如锦缎铺就。
西堂庑房内,圣旨甫一宣毕,那玉白的俊脸便敛着笑意谢恩而起,几名司礼监内侍赶忙上前,把描金乌纱和那套霜白的曳撒替他穿戴了。
他从托盘上拈起那白玉的提督牙牌,轻轻在腰间挂了,抬手扯着玉带将墨色披风在领间结束好,便迈着流云般的步子向外走去。
出得门来,迎面便见一个身着鱼鳞罩甲的军将上前单膝跪地,恭敬道:“末将恭迎厂督大人。”
“洪同知请起。”
“谢厂督大人。”
洪盛又将手一拱,这才长身而起,上前一步凑到近处,低声笑道:“末将恭贺厂督大人官复原职。”
徐少卿也报之一笑,随即正色道:“这几日多承洪同知照拂,本督感激不尽,容日后酬谢。”
“厂督大人这般说,便是折煞末将。末将虽不是东厂中人,但也愿为厂督大人效犬马之劳,若蒙不弃,以后请大人莫再以同知相称,直呼姓名便可。”
“好,洪盛,本督只要还在大夏一天,咱们便祸福与共,绝不食言,你记下了。”
“多谢厂督大人!”
洪盛闻言大喜,抱拳躬身一拜,却又抬眼低声道:“禀大人,掌印焦公公在正堂相候,请大人过去。”
徐少卿微一蹙眉,没再应声,只冲他挥了挥手,便领着两名司礼监内侍大步朝对面东厢走去。
才刚到门口,便听里面呕声连连,咳得撕心裂肺。
待跨过门槛到了里面,便见那中堂下的圈椅中焦芳伛偻着身子,坐在那里张口大咳,两名内侍一个端着铜盂在前,一个在后帮他捶着背。
他跨上两步,撩起曳撒下摆,伏地跪道:“儿子叩见干爹。”
焦芳正咳得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拿着染有血迹的帕子摆了摆,示意他起来说话,却又挨到盂边艰难地吐着浓痰。
他赶忙起了身,将披风解了,向后一甩,快步近前。
那两名正在伺候老祖宗的内侍也知其意,当下极有眼色的任他将铜盂接了过去,退到旁边。
徐少卿一手端着铜盂,一手虚着掌心在焦芳背上轻拍,暗暗运些内力相助,过不多时,那口浓痰终于干呕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