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玑对他的敌意确实越来越强了,他那日是的确想送楚明昭一份礼了结一桩心事的,但裴玑后来冷着脸就把楚明昭拉走了,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
他心里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他又知道他不可能跟他堂兄对抗。
范循见裴湛半晌不吭声,笑道:“世子想不想甩掉那门婚事?想不想再与太子妃觌面一回?”
裴湛冷声笑道:“你要说什么?”
“照着我说的来,”范循缓缓道,“就能让世子称心如意。”
裴湛起身就走:“我没工夫与你歪厮缠。”
范循也不拦他,只是淡淡一笑:“世子可以不信我不听我,我也不强求。世子回去继续与王爷周旋便是。”
裴湛步子一顿。
他已经和他父亲争执了近一年了,实在也是累。他知道依着他父亲的脾性,等他回去后必定还是要再行催逼的。
裴湛忖着姑且听听范循要说什么也无妨,回身道:“你有什么法子?”
临近晌午时,结束了今日的课业,裴玑礼送了诸位讲官,立在廊庑前凝思片时,才施施然下了丹墀。
他走到五彩云浑贴金的步辇旁,正要踏上足踏,就见一顶凤轿被一众人拥过来。他瞥了一眼那凤轿的形制,知里头坐着的是裴语,也没有等她的意思,命内侍将步辇前面的两扇门打开。
裴语下凤轿的时候,正瞧见裴玑那织金蟠龙的赤色衣袍一晃而过,入了步辇。
她往文华殿扫了一眼,知晓魏文伦已走,懊恼自己来晚一步,又见裴玑的步辇要走,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一叠声地与裴玑说她有事找他。
裴玑坐在步辇内的锦垫上,并不起身:“有事直说。”
裴语站在外头往里探身看着裴玑,觉得这么说话有些难受,但她不敢进去更不敢让裴玑出来,只好将就着。她一脸苦恼地与裴玑说起了父亲给她定了个世家子弟的事,婚期就在三月之后,她想求裴玑帮她推掉。
裴玑断然道:“这种事我管不着。”
裴语忽然有些不忿:“二哥既说管不着,当初又为何要插手我与魏文伦的婚事?”
裴玑不耐烦与她胡搅,只是道:“不要再来为此事找我。你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再这般任性下去,毁的是你自己。”
裴语犹自不甘,还要再说什么,但裴玑已经命内侍起驾。
裴语忽觉十分委屈。她好好的姻缘,被她二哥给搅了。她觉得大约是魏文伦跟她二哥说了什么,但她二哥为什么宁肯帮着外人也不肯帮着她呢?
裴玑回到清宁宫后,听楚明昭说起范循给她递帖子的事,阴着脸道:“他走了最好。”
楚明昭点头:“他大概是想找我做个了结。毕竟他如今前程似锦,该专心一意混官场了。”
事情看起来的确如此,但裴玑总还是无法完全放心。他觉得范循那种人执着得可怕,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裴玑嗟叹一声。
他本想让裴湛的婚事赶紧定下来,好让他赶紧回封地,但他那堂弟抗拒得厉害。想想也是作孽,他为他媳妇花心思不说,临了连情敌的亲事也得谋划。
真是操碎了心。
楚明昭见他绷着脸,上前拉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盈盈道:“不要想那些了。我听说,朝鲜国的使臣进贡了几个美人来,我有些好奇她们长什么样子,想去看看,但又不方便。你有没有见过她们?”
“扫过一眼,她们跟咱们这边的人确实长得不大一样。”
“区别在哪儿?”楚明昭有些好奇在没有现代先进整容技术的古代,朝鲜半岛上的女子的纯天然长相是什么样子的。
裴玑挑眉:“在于她们长得普遍不如我朝女子好看。至于像昭昭这种仙女似的美人,她们更比不上了。”
楚明昭被他说得面上一红:“你这话也太不谦虚了。”
“我说的是实话,”裴玑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该去看看父皇看见她们的反应。”
黄昏时分,暝色四合。
范循负手立在窗边,眺望远处的市肆人潮。
裴湛走后,他便留在雅间独酌。他并没说动裴湛,但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坐得久了,一股不可名状的落寞便潮水一样漫上心头。
他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十分压抑。他懊恼于自己从前做的很多事,但他往深了想,又认为那都是情有可原的。追逐权势有什么错呢,世人汲汲营营,不也都是为了名利么?没有谁能真正超脱物外。何况他当年也并没有为了权势而全然抛弃真心,只是他以为等他坐上想坐的位置之后还能转回头去娶真正想娶的人,结果裴玑跳了出来。
他如今早就不信什么天命不天命的了,也绝了当初的念头。裴弈不是楚圭,裴玑更不是楚怀和,他不可能扳倒见今的皇权。
他眼下爵位在身,官位也高,不晓得有多少人羡慕,但他心底其实古井无波。他觉得,他似乎已经不大在意这些了。
范循轻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虽然这件事看起来有些疯狂。
十日后,裴弈将裴琰的事彻底处置妥当了。将裴琰遣返之前,裴弈把他召到了乾清宫。
裴琰在牢里待着时,总担心自己会死,后来知道自己不用死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那股高兴劲儿过去后,他又无比失落。他的王爵没有了,他往后就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般身份了,甚至连平头百姓还不如,因为他没有自由。
经此大难,裴琰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虽则在面见父亲之前已经梳洗拾掇了一番,但浑身上下都透着掩不住的憔悴。
裴弈的心境十分复杂。他其实不想废掉裴琰的爵位,因为他统共就俩儿子,废掉裴琰就意味着他在皇室里的血脉只剩下裴玑一支了。但他不得不杀鸡儆猴,否则其他藩王都要蠢蠢欲动,那就乱套了。
裴琰见自己父亲眼圈泛红,顺势跪下哭求父亲收回成命。他生于皇室,富贵日子过惯了,实在不敢想象成为庶人后要怎么过。
裴弈冷了脸:“我饶你不死已是顾念父子之情,大逆之罪是要凌迟的,你看看楚圭、楚怀和怎么死的就知道了。我当初就怕委屈了你,给你配最多的护卫,建最大的王府,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自己造的孽,怪得谁?”
裴琰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他忽然觉得,亲王的爵位就很好,原先的王府也住得很舒服。然而这些他从前瞧不上眼的,如今想抓也抓不住了。
裴琰正要退下时,郭氏在外头求见。
裴弈想到这是裴琰最后一次跟亲娘见面,便放郭氏进来了。
郭氏一瞧见裴琰那狼狈相,便扑上去与他抱头痛哭,哭到痛处,一下下打着儿子呜咽道:“都是楚明玥那个贱人!当初若非听信了那贱人的妖言,咱们怎会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