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张华便怒气冲冲转身疾步离去。莘奴望着她的背影,依然皱着眉沉思。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柔和的声音:“姐姐不必生气,姬莹的事情自不必你来操心。”
莘奴转身,却是妫姜走了过来。莘奴望向妫姜,不欲表露刚才那尴尬一幕,却发现妫姜的脸上布有红肿的掌痕。
莘奴看妫姜的意思,想要步入会场。可是若是这样进去,被别人发现怎么办?莘奴只能抓住妫姜,小声说道:“妹妹你这是怎么啦,难道被寒风吹伤了脸颊?倒是有一半都是红肿的。”
妫姜面色微微一僵,从自己里怀掏出一个粉盒,用粉盖住脸颊的红肿,也不解释,抓住莘奴的手便携着她一同入了会场。
不过不如会场时,妫姜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转移莘奴的主意力,开口低声道:“我当日抓握难张华的手,已然诊断出她并无身孕,所以那张华被桌角撞掉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孩儿……”
莘奴听到这,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开口问道:“那公子疾可知?”
妫姜抬起头,看着那贴心照料着未婚妻的公子疾,缓缓道:“你说呢?那张华的手段卑劣,他既然是恩师的挚友,定然不是个昏聩之人,可是现在他的举动却是跟蠢人无疑。所以要么是他已经对张华情深意切到了蒙蔽了理智,要么便是另有所图……”
妫姜的话并没有说完,此时那论坛之上清谈之人已经过了几轮,很快就要轮到王诩上场了。
此前的几场论辩中,虽然没有墨家开场时那样火爆,也是唇枪舌剑,各个诸子学说之间也是各抒己见,时有纷争碰撞之时,但是总体气氛尚好。
只是有几位儒家弟子,言辞犀利,句句剑指纵横一派的鬼谷子,所以待得鬼谷子上场之时,满场肃然,甚至有那幸灾乐祸的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直等着一会看着王诩被人群起而攻之,被吐沫淹没。
莘奴与妫姜一起跪坐在纵横一派的席上,察言观色旁观之人,心内不禁对王诩担忧。
一会王诩能否舌战群儒大获全胜已经不重要,她担心的是如果王诩讲到兴奋之处,如前面几人被激怒一样,岂不是会挣裂了伤口?现在想要要王诩性命之人依然躲在暗处,一旦他露出颓态,难保奸人不会发出致命一击。
所以当那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踏向辨台之时,莘奴的心也跟着纠了起来。
在场之人有半数从未见过王诩,但是大多见过儒家散布的头顶四瘤,丑陋无比的鬼谷子画像。
而方才虽然有人出言攻击王诩,但因为在场辩论之人太多,坐在大厅后面之人俱未见到王诩的面容。
所以待得那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一身玄衣金冠,步履稳健地出现在高台之上时,那等碾压王侯的安闲气势,竟一时让众人惊得有些张不开口。只心内疑惑着这看似年岁不大的青年,若说是个王侯贵胄倒还可信,可若他是弟子满天下,培育出无数英才的鬼谷子王诩,真是叫人瞠目结舌,不能相信。
自然也有人起了轻慢之心,只觉得鬼谷子的盛誉无非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经过了无数张嘴巴便将一个平庸之才渲染成了个经世奇才。
王诩稳稳落座之后,开口说道:“诸位方才的清谈实在是妙甚,让王某获益匪浅。然诸位之学说,归根结底可以归纳为两样,一为纵,一为横。‘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而所谓兼爱非攻者,也只有在纵与横力量相持之时,才可获得短暂的和平。一旦平衡被打破,便又是天下大乱。所谓兼爱,皆是空中楼阁,水中花月。”
此话一出,顿时那齐墨的巨子不服气地立起身来,高声喝到:“王诩,你操纵弟子,挑拨起各国的纷争。这些事情,你自以为做得隐秘,却早已被你谷内的正义之士揭发而天下皆知,你又何必在这里嘲讽我们墨家的兼爱?若不是有你这样的狼子野心的阴谋家,周王室的天下该是何等的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王诩稳稳道:“我门下弟子无数,分为商道,排兵,诡辩,医道,这些人才皆为各国国君重用。其中擅于治国安邦者,如白圭,邹忌一流,在魏齐两国为相期间,使国库丰盈足有两倍。而我门下擅长水利沟渠者,协助魏王开挖水利运河,使南北通行顺畅,往来货物便利,使许多南方的粮食得以及时运转到北方干旱之地。而医道者,救治天下病患更是不尽其数。你身为墨门巨子,当目光周全,为何只盯着被我鬼谷所弃的兵道孽徒惹下的祸患,便污蔑我整个鬼谷弟子为天下苍生所做之事?”
王诩口中的弃徒自然指的便是庞涓,而庞涓也是鬼谷广为天下所知的名徒中最善战嗜血的一位。可是王诩只一句“弃徒”便轻巧地将他犯下的无数罪孽和鬼谷割裂得干干净净。
而王诩和他这位名徒之间的恩怨也为许多人所知,是以倒也无人能够反驳。
可惜这样的说辞并不能说服众人心内对鬼谷的怨念,尤其是几位散播王诩谣言的儒家弟子是早作了准备,将不知哪里知道的一早准备好的鬼谷隐情接二连三地抛了出来。
莘奴自然是知道隐情的,若是王诩还称不上玩弄诡计的阴谋家,那天下个个都称得上是圣洁之人了。这样的被群起而攻之,若是旁人只怕早也招架不住,一如刚才的秦墨的巨子一般,站在案上气得跳脚喝骂了。
可是王诩自始自终,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不管对方的言辞如何激烈,王诩都是从容的侧耳倾听,英俊的面庞之上未露出半丝怒容。待得对方说尽,他才不急不缓地从容开口,所言之处皆有大量的事实为依据,兵引经据典,甚至以对方诸子之言来驳斥对方的谬论。
这样的儒雅气质,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一代大家应具备的风度。在座的诸子之中,除了叫嚣着向王诩发难之人外,还有更多的出身名门,学识渊博之士,这些人大部分是与王诩平素交好的。
待得那些叫嚣之人一时被王诩反驳的词穷时,他们这才不急不缓地向鬼谷子讨教问题。所谈论的问题,涵盖的农田水利,治国安邦之道。
可是无论是何问题,王诩略一思索都能从容地应答出来,甚至农田水利方面,需要计算的地方,只一心算便能及时地演算出准确的数字。这一点,甚至连擅长制造灌溉水器的墨门弟子也自叹弗如。
待得真正讨教问题之人占了上风,那些只想一味在这论会上污蔑鬼谷子之人便再难张口,偶尔有张嘴者,都被人不耐烦地嘘声起哄得难以再张嘴。
这是个诸子学说立传蜂涌的年月,真正有学识之人,只需要一张讲台,一群有见地的聆听者便可以名扬天下。
更何况王诩拥有的不光是学识,那掌控人心的本事,才是他最深藏不露的绝学——坐于高台上之人,只是安坐在那,用稳健而抑扬顿挫的声音,从容淡定的神情,微微有些让人有些压迫的气场,便稳稳地掌控了整个论会的气氛。
☆、第 137 章
莘奴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男人侃侃而谈,健美朗目散发着夺目的光彩,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是突然觉得自己相距他甚远。同王诩相比,自己除了美貌外,其他的方面远远不能相提并论,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大眼里微微闪动着异光,当初选择学商,其实也有些自己的盘算在里面。可是不能不承认只一味的学商,而不兼顾其他,也离自己年幼时,做一个饱学之士的理想愈来愈远。
当真是有些对不住自己安守着一位奇才,以后总是要多学些才好……
不同于墨家上台时与群贤的互相指责谩骂,王诩论时乃是有着真材实料,相谈的皆是学问或治国之学,群贤纵然不能全部接受他的观点,却不能否认王诩之才。除了一些对王诩深恶痛绝的儒家大儒外,皆是生出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
待得王诩下台后,辩会却是一时寂静,无人再登台辩论。原来场下诸人自觉无论容貌风度还是辩才都是大大不如,刚刚王诩的珠玉在前,却是无人想去做那被比下来的瓦砾。这时也是日头偏西,再等了片刻第一日的辩会便结束了。
辩会后便是一场宴席,孔丘当年举行论会时便是当时与会的聊聊几人小宴,而那时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真心尚学之人,一时也是佳话一段。
而这次无论是人数还是规格皆是远远超出。魏王乃好名之人,有如此多的贤士来到魏国,自然是亲自参加宴会。而秦魏正在和谈,秦太子便也一并参加了。
诸位名士皆是一身的才学和学说,而想要自己的学说广为流传,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得到诸侯的支持。秦魏皆是当今的强国,魏王和秦太子与会,对于大多数的名士来说都是一个机会,是以宴席上好不热闹,人们品尝的不光是美酒佳肴,更多的是对功名的角逐。
而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突然一名女子在众位侍女的环绕下,缓缓走了进来。惹得众人一时望了过去,不由得被那女子的明艳而晃得微微怔住。
当那女子走进来时,仅仅是朝着魏王微微点头,却并没有跪拜。这是很让人不可思议的。
莘奴一眼便认出,此女正是掌掴妫姜的那一位。
只见那女点头之后,魏王倒是起身朝着她施礼道:“龙葵夫人能亲自前来,实在是天子给罃的殊荣,还请夫人入上席。
下面有人窃窃私语,倒是有认出那女子之人开口道:“龙葵夫人?莫非她便是那个周王室里善于占卜的龙葵夫人?”
听到这话,莘奴才恍然:周礼规定,天子乃是一后,三夫人。这位龙葵夫人乃是当代周天子三位夫人之一。她原本是齐国人,未出嫁前便喜欢游历四方,与各国贵人占卜。选入周王室后,她的行事作风与那些个后宫女子迥然不同,仗着齐国风头正健的势头,依然保持着婚前的习惯,时不时出宫到四方游历。
她占卜甚是精准,姻缘财运官运无一不中,唯独不占卜国事生死,这样有趣而无害的技艺,颇受人喜爱,也结交甚广,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关于她的故事流传甚广,隐隐有编入诗三百的势头。
而且据闻她天生有隐疾,不能生育,嫁入王室五载而无子嗣,既然无出宫霍乱子嗣血统的忧虑,那周天子也纵容着她,允许她以巡礼名义四处周游。
这绝对是当世女子当中的异类,幸而王室衰微,倒是少了对她的拘束,而她此番便是以阴阳家的身份出席这次论会的。
而魏王虽然心内不敬天子,可是当着群贤的面,还是要走一走过场的,对于龙葵夫人自然是礼遇有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