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放了一小坛酒,几只杯,他随手摆了一只杯到青棱面前,替她斟满,浓郁的酒香顿是弥漫开来。
“尝尝,我自己酿的酒,我叫它醉生梦死。”朱老头微微一笑。
青棱便将那酒一饮而尽。
那酒有五味,便如人生在世,最后一味是浓烈的甜辣,仿佛要让人醉死梦中的感觉,梦总是甜美的好。
“好酒!”青棱细细品味一番后方才脱口赞道。
“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回来。十三年筑基,看样子,你比我有造化啊。”朱老头眯了眯眼,对于她的筑基,没有太多惊诧,他抬手又给她倒了一杯酒,“回来好,你回来了,我就能安心死了,这身体交给其他人我还真不太放心。”
青棱没有接话,十三年前她见到朱老头的时候,便知道他只剩下十年左右的寿元,如今转眼已是十二年过去,他已油尽灯枯。
尽管此时云舒天朗,阳光明媚,但在落到这里,却只剩下重重暮色。
他要死了。
“放心吧,有我在,绝对不会把你扔给五狱塔的那群老怪物。”青棱再次饮尽那酒,拍着胸口应诺着。这酒劲头大,两杯下肚,她的脸已经酡红。
“如此甚好。”朱老头呵呵一笑,锐气尽失,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眸,隐约透着些许精明,“你把我的尸首烧成灰吧,从这晚迟峰上撒下去。我不想争斗修行了一辈子,死了还要去碧霞山和别人争那块地。”
碧霞山是专门埋死人的地方。
青棱点点头,又灌下一杯酒,露出一个迷离的笑,最后趴倒在石桌之上。
“三杯才把你灌醉,比你师父当初还多了半杯啊!”朱老头的视线扫过她身前的空酒杯,眼神逐渐遥远起来。
青棱却已陷入沉甜之中。
恍惚间,她化作魂体托生到大户人家之中,母亲宫胎中降生,从婴儿长成稚子,再从稚子长成如花少女,家里严父慈母,兄弟姊妹和乐融融。长至豆蔻年华,便有英俊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娶,她拜别父母亲人,嫁入夫家,丈夫体贴温柔,又知进取,公婆和顺,日子过得和美无波。转眼已是十年,她从少女嫁作人妇,又成为人母,膝下稚子懵懂,生活安逸。春去冬逝,稚子长成,新妇入门;幼女出嫁,变为人妇,她与夫君两鬓染霜,经历父母离世这哀,又有孙儿孙女出世之喜,人生就像一场轮回,生生死死,总在循环。
她仿佛做了一场无边美梦,是她在人间百年渴望体味的幸福,不管是喜悦或者伤痛,都那样真切。
云板响起,丧钟哀鸣,这美梦的最终,是以死亡告结。
她看到自己满头白发,躺在棺中,苍白的脸上是安静的表情。
这个梦,醒了。
醉生梦死,果然酒如其名。
青棱呆呆坐在院中石凳之上,天色已暗,院中冷风泠泠,只剩她一人,和桌上空空酒坛。
再回味那梦,梦中来来去去的人,面容模糊,再难回想。
温存体贴远去,繁华热闹落空,最终她还是一个人。
人间种种,都在这一杯酒里,醉中生,梦里死,一死一醒,再无羁绊。
她在人间历炼,为的不就是这些,但那百年,却不如这三杯醉生梦死。
青棱长叹一口气,起身返回。
她被自己的执念所蒙,如今,这梦差不多该醒了。
此后,一夜无梦。
斗法大会十五天后就开启了,太初门上上下下已然忙疯。
没有人注意到,寿安堂里发生的丧事。
朱老头寿终正寝,在晚迟峰头坐化。
青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寿安堂,因为无人愿意接管这晦气的地方,且青棱虽修为不济,但好歹算是长老亲传弟子,因此管事处破例让青棱成为了新的寿安堂堂主。
她清点了朱老头的遗物,将他的储物袋收入囊中,又给他弄来了一身簇新合体的朱红法袍,将他装裹清楚,然后一把火焚成灰烬,骨灰尽数从晚迟峰上撒了下去,圆了他临行前的心愿。
最后,她将朱老头的名字从名册之上一笔划过。
从此,太初门再无朱四平此人。
十五天时间,在青棱平静的日子中,转眼到头。
“师妹,你不是筑基了?怎么不去参加斗法会呢?十三年便能筑基,你可是这太初门头一人哪。”一个声音从寿安堂外传进来。
正在堂后石榻上打座的青棱蓦然睁眼。
熟悉的声音,正是她的师兄萧乐生。
“青棱见过萧师兄。”青棱忙迎了出去。
一身华衣玉冠的萧乐生,正站在堂中微笑看她。
“萧师兄有所不知,十三年筑基,那全赖师父恩赐,青棱并无大能耐,斗法大会精英去集,青棱只有学习的份,哪有能耐参加呢?”青棱露出一笑,徐徐解释道。
萧乐生忽然对她态度大变,令她心中微诧。
“也是,你筑基初成,功法未熟,还需巩固。”萧乐生眉头一挑,露出一个自诩风流的笑来,又道,“对了,青棱师妹,其实我这趟过来,是奉师父之命,带你前去太初殿的。”
“萧师兄可知有何事?”青棱不由一紧,忙凑近萧乐生,露了个怯弱的眼神。
“放心吧,不是坏事。今日玉华宗来人了,师父命我们前去迎接。”萧乐生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
迎接?
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到唐徊负责了?
“来的是玉华宗的圣女,目前任玉华宗代宗主一职的墨云空墨大美人,她与师父有交情,因此才由我等迎接,快随我去吧。”萧乐生看出青棱的疑惑,便解释给她听。
青棱却觉得脑中一炸,满耳边只剩下三个字。
墨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