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摄的最后准备就要完成了。其他人都在竭尽可能地表达出不同于他人的态度——不羁,滑稽,儒雅,软弱,豪爽——各种表情和动作,构成了性格鲜明的男人形象。斜侧的角度,伸展开的手臂,隆起的肌肉或是放松的后背线条,拼凑起了一副万分引人注目的画面。
最终镜头记录下来的,是萨沙侧过身时冷清高傲的眼角,皮埃尔伸着的懒腰,卢克用力跳起时向上伸展的手臂,埃德蒙捧着脸的孩子气笑容……种种种种,给这画面带来了鲜活的张力。
唯有画面正中的那个男人,和这场景格格不入。
他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只用站得笔直的姿势,平视着镜头,目光穿透了空间的界限,到达了某个远处的焦点。
那是一种清醒和谨慎姿态,像是那个人只想安静存在于这画面里,而不去透露和表达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信息。你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看不出来他又怎样的性格。他身处在十七人之中,却又的的确确的脱离于其外。一个没有动作表情的人,很容易被看做呆滞的,存在感渺小的小角色——但是这个男人不同。他的眼神如此的平静,沉着,不为身周的那些动作表情所动。
他是一个明了自己是何存在的人。他的隐藏,他的收敛,反而让别人的目光被他吸引。
……骆林在拍摄的时候,放弃了调动自己的感情。他可以微笑,再合十双手抵在自己的嘴唇上——这就是他习惯的样子。但是那样并不足够,也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
那时骆林思考的,是不想在镜头前,表现出自己现下那忽然挥散不去的负罪感。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放空情绪,然后将自己的感受隐藏起来,戴上一副没有裂缝的面具。
算是巧合,他这样的表现,歪打正着的,让他成为了焦点。
……
这次的任务,同样是按每组组员的整体表现来做评判。然而在这一次的任务里,骆林并没有像先前两次一样,拿到最好的Case。
他和阿尔弗雷德的表现最终排在第三,算是有所下降。第一名的萨沙和西斯塔科维奇中会有一个人去给Roberto Cavalli的春夏走秀做主秀,而骆林和阿尔弗雷德只被分到去给Cavalli的二线牌——Just Cavalli做平面拍摄。拍摄时骆林没注意到阿尔弗雷德表现,同样也不知道在照片上,阿尔弗雷德的脸色止不住的苍白,眼神像是强撑着才没有散开。这样的表现,怎么说也说不上是自然。
结果公布后,骆林没有直接赶回换衣间,而是站在摄影棚一侧的墙边,看着里弗斯。他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就被里弗斯打断了:
“别再说什么了。现在我不想和你说话。”
就算不是真正带刺的语气,这样直白的发言,依旧让骆林觉得难堪起来。里弗斯侧头看向别的地方,半响呼了一口气,继续道:
“我……总会找到一个很好的人。所以你就忘记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吧。就这样,你该回去了。”
骆林“恩”了一声。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应,他无声的又说了一句抱歉。他迟疑着,待到其他的人都离开,才后退两步,转身走回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是不会知道,里弗斯在背后看着他一步步走回去,然后很难过的低声笑了笑:
“Someone good, and someone like you.”
……
回到换衣间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换衣服。骆林他们的房间因为是临时隔开的,说得上是很小,角落里有个地方可以拉一下帘子,但先前穿衣时骆林和阿尔弗雷德谁都没有用。
不过那帘子现在是拉上的状态,下面看的见阿尔弗雷德的一双脚。在哪里换衣服是别人的自由,骆林没怎么在意,只是叹了口气,抬起手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然后就在骆林衬衫扣子解开到了第三颗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帛物撕扯的断裂声。骆林回过头去,看见角落那帘子已经被带到了地上——是阿尔弗雷德倒在地上时,被同时扯下来的。
这个状况算是真正的让骆林吃了一惊。他走过去,试图去把阿尔弗雷德扶起来。拉开那盖在阿尔弗雷德身上的布帘子的时候,骆林才发现从阿尔弗雷德解开的衬衫处,看的出一整片红疹遍布的胸膛。先前在手臂上看到的红色肿块,现在变得愈发的明显,面积也变得愈发的大。
阿尔弗雷德眼睛闭着,骆林原本都要以为他是昏过去了。这样的场景下,骆林只想到站起来,去喊LGM Staff过来。可是就在他开口喊出第一声时,他身边那个倒下的人却撑起身子,猛地把骆林拽到了地上。
骆林睁大了眼睛。阿尔弗雷德还是眼睛迷蒙的样子,紊乱的呼吸让他的胸口无规律的起伏着。可就是这样虚弱的状况,他竟然还能做出扯人的动作,然后对骆林说出一句:
“……别让别人知道。”
然后甚至还补了一句:“不然,我……不保证……你之后不会……”
形似威胁的话语说到一半便轻不可闻了。不过能做出这样的威胁,大概是还是没什么大问题。骆林原本的一些担忧因为这话被彻底打散了,现在干脆冷下脸来,硬扯着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勉强保持着直立的姿势,然后“啪”地倒向了骆林。骆林忙伸出一双手抵着阿尔弗雷德的肩,只是阿尔弗雷德的额头,还是碰到了骆林的脖颈。
……是烫的。
阿尔弗雷德眼睛又完全地闭上了。
如果可以的话,骆林并不想接触这样的麻烦。自己大概还算的上是一个好人,但是对阿尔弗雷德这个人,骆林实在是很难鼓动出特别的关心来。
侧着低下头看了阿尔弗雷德的脸,骆林叹了一口气,还是搂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腰,拖着他悄悄地往外面走——离开时他带上了各自的外套,也没忘记阿尔弗雷德的钱包。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骆林坐在后座上,身边是昏睡过去的阿尔弗雷德。骆林的低着头,眉毛一直蹙着,想了很多事情。
……真说到“原谅”这件事,骆林之前做的真的不算少。他近乎没有原则的,包容了太多的东西。
但是只有阿尔弗雷德做过的那些事情,骆林放不下,也没有办法带过。
因为习惯,骆林说不出什么诅咒,也不习惯斥骂。但是可以的话,他真的非常想把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里划掉。
很用力地划掉。
这样的描述,就是骆林能表达的,最深切的反感。
可惜这样的反感,还是没能让骆林把阿尔弗雷德一个人扔在换衣间里,临走时把门带上再反锁起来。相反,他竟然顺应了这个人的威胁,现在还帮着要去救他的命。
……在很久之前,骆林看过一本旧的论语。因为毕竟是古文,骆林很努力了,但还是看不太下去。在那本书里,只有一段话他记得很清楚:
——“以德报怨,何如?”“何以报德?”
他原先不怎么明白,现在终于理解这两句句子的含义。
骆林又是叹了一口气,把阿尔弗雷德艰难的从车子里扯出来,然后心情沉重地,支撑着这个倚在自己肩上的男人,一步步的踏上医院大门前的台阶。
……
不论是在这个时刻还是之后,骆林都无法对阿尔弗雷德酝酿出任何的好感。
所以他绝对不会想到,到最后自己竟然会为了救这个人的一条命,坠到了冰湖里去,几乎赔上了性命。
是他从来没有发觉,他的善良,还是被低估了。
71.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