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中,姬灼坐于榻上,两个小豆丁堂兄弟,魏王孙姬炀、宁王子姬炜陪坐在一旁、凑着头说些什么,瞧见王合雍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皇婶婶。”
王合雍含笑命他们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姬炜道,“灼堂兄有些不开心,我和弟弟二人劝他,他却始终缓不过神。”
姬灼坐在榻上,闻言别扭的转过头,小小的耳垂泛起红色。王合雍瞧着他的孩子气暗暗叹了一声,劝道,“灼儿,平心而论,你此事做的却是有些不妥。但你既已知错,往事谏矣不可追,一直滞留在过去事情的情绪中不可取。”
“皇婶婶教训的是,”姬灼有礼道,“只是我想着那个丢了性命的小宦官,心里总是不得劲。”
王合雍闻言心中闷痛,顿了片刻,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般吧,如今芙蓉园冬景正好,婶婶吩咐下去明日带着你们一起出宫游园。你们高高兴兴的玩一天,那些不高兴的事情许久放下了!”
姬灼等人虽年少老成,到底是个孩子,听闻有玩的事情登时高兴起来,姬炜二人扯着姬灼的胳膊,“灼堂兄,咱们明日一起去芙蓉园玩啊!”
姬灼不忍拂了兄弟情谊,默然片刻,点头道,“多谢皇婶婶。”
王合雍安置了三个孩子,回到延嘉殿,吩咐丹砂道,“命人回去传话,本宫明日会前往芙蓉园,命成华公夫人明日入园相见。”
丹砂恭敬福身应道,“是。”
第二日,长安天光情朗。太极宫宫门洞开,一队宫车行驾迤逦,果然一路往芙蓉园而去。
王皇后携三位宗室小郡王游芙蓉园,宫中妃嫔和一些一品外命妇侍奉作陪。“今日芙蓉园景色颇盛,”王皇后道,“虽则前方战事频频,但本宫忖度,咱们姐妹若是消沉度日,于己无益,反倒显得孙贼威风。倒不若当做没这回事,该游园的时候游园,该赏玩的时候赏玩。总可图个开心。本宫没有拘束姐妹的意思,你们便自寻乐子去吧。”,后宫妃妾受王皇后管束日久,对这位皇后十分服气,在薛婕妤的带领下恭声道,“殿下圣明。”朝着王皇后道了一礼,方恭敬告退。
“皇后殿下贤名远播,”成国夫人含笑奉承道,“是我等妇德楷模。想来,便是文德谢皇后在世,皇后殿下与之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王合雍心中含着心事,听着此语,竟觉讽刺,勉强笑道,“多谢夫人,文德谢皇后乃公认贤后,我何德何能,如何能与文德谢皇后相比。”
成国夫人微微诧异,只得称是。芙蓉园四季景色各有不同,随时转个角度,又是别有一番风景。众人游园观赏,只觉美不胜收。过了小半刻钟,王合雍便扶着头道,“本宫有些累了!”
“皇后殿下昨夜犯了头疾,入睡的晚,如今怕是精神不济。”丹砂伺候在一旁,闻声上前扶着王合雍,朗声道,“奴婢瞧着边上有一座丽景阁,殿下不如在里头歇息歇息。”
众人都劝道道,“皇后殿下玉体重要,还是去歇一歇吧!”
王皇后迟疑片刻,方应了下来。
丽景阁虽则是个小小楼阁,倒也颇为独立,园丞为了讨好各位宫妃主子,将四面阁板打开,挂上纱帐,立于其中,可以四面观赏园中美景。王合雍在阁中备好的躺榻上坐了,静静等候。丹砂恭谨立在台下,瞧着沿着园道缓缓走来的风华绝代男子,一双眸子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入内禀告,“殿下,大郎君求见。”
王合雍静静道,“宣。”
成国夫人与魏国夫人远远瞧见王右丞落落往丽景阁去了,对视一眼,俱都明悟:原来王皇后游园中途休息,是为了与兄长相见。心中思虑,免不了都将目光投向玉真大长公主。玉真公主察觉了众人目光,亦往丽景阁方向瞧了一眼。笑道,“王右丞乃是皇后嫡亲兄长,宫闱规矩严苛不得时时相见,如今在园子中,大可不必这般严苛。私下与亲人聚一聚,也是该当的。”
两位国公夫人笑道,“公主仁善,自是该当。”
丽景阁中,王合雍兄妹相见,一时竟默默无言。
良久,王合雍才开口问道,“我宣的是成华公夫人,为何如今来晋见的,却是阿兄你。”
王颐唇角便泛起一丝清冷讽刺的笑意,“那些个人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不敢来见你。觉得我这个做人兄长的是个顶缸的好人选,便将我推出来了。”
王合雍闻言一颗心倏忽沉了下去,王颐此语,瞧着未说什么,实则透露良多信息,“呵呵——我这个出嫁女可否问一句,王家究竟有何打算?”
王颐一双黑眸深深的盯着王合雍,许久之后方道,“殿下错了。”
“哦?”
“殿下当问非王家,而是山东高门当如何打算。”、
“月前山东士族遣人入燕朝,与孙氏达成协议,引一支叛军飞袭陕郡,击杀圣人。宁王三子姬炜,生母为兰陵萧氏旁支女,可过继为圣人子,养于妹妹名下,登基为新帝。妹妹以太后之名携新君理政天下,家族借着妹妹这个太后和新帝两重山东之子的身份,大可重建山东高门昔日辉煌。”
“你们疯了,”王合雍惊骇欲绝,猛的站起身来斥道,“你们这是弑君!”
“成王败寇,天下至理。山东高门重新权拥天下之日,今上不过是他年周史上一介穷兵黩武任性而亡的不肖君王,谁人敢提今日弑君之事?”
“不,不,”王合雍心中大痛,拼命摇头,对姬泽的担忧占据心田,泪落如雨,“我要即刻命人传信圣人,让他小心安危。”
“你疯了,”王颐喝止王合雍,一把抱住妹妹,“如今已然将荥阳送到孙燕手中。木已成舟,再不得反悔回头了。你若传信,是想将亲人都送去死地么?再说,你想传信他什么?传信他你的父叔,通敌叛国,要算计他的性命?”
王合雍身闻言子蓦然一僵,慢慢的软下来,满目绝望。她的身体里流动着太原王氏的血脉。姬泽若通过自己的传信知晓山东叛乱之事,还能信得过自己这个皇后,容得自己做他的妻子么?她满面绝望,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算计他的时候,可还记得,你们要杀的人是我的夫君!”
王颐心疼抱着妹妹的身体,“家族认为,他们生养了你,你便该为家族存续做出自己的贡献。夫妻至亲至疏,并不是个保险的关系,与其做个无法干政,随时可以轻易被废的皇后,倒不若做太后来的好。太后之位尊贵,以此位酬你,你该当知足了!”
王合雍泣道,“可是我爱他,我爱我的夫君呀!”
王颐无言,抱着妹妹,狭长的眸中露出清醒的痛苦之色,爱情之事最是难以捉摸,无可寻觅,却又逃避不得。
王合雍痛哭良久,收声下来,望着面前的王颐,“如今我算是明白萧氏当日算计姬灼的原因了。倘圣驾驾崩,储君便是在当日入宫的三位宗室子中选。魏王孙与圣人血缘较远,可能性不大。剩余两子中,吴王子年纪较大,为人也聪明伶俐,若是朝臣择继位君主,姬灼有很大可能当选。所以萧氏布下手段,令姬灼得幼年暴戾之名。可令朝臣弃选于他,另择宁王子。”声音讥讽,“萧氏出身兰陵萧氏,与姬炜生母同族,难怪肯损这个阴德做这等事。大兄说是么?”
王颐沉静点头,“是”。
王合雍心腔微冷,望着王颐问道,“大兄也赞同如此么?”
王颐沉默片刻摇头“我并不同意这般做法,但是山东八姓已经下定决心联盟成事。养贞独自一人,难以回天。”
他回忆起当日自己初闻山东士族此般打算的时候。
当时自己初知道此般内情之时,震惊情状亦不亚于妹妹此时,“你们疯了么?”
“皇权集中兴盛已成定势,士族集团的没落不可避免。诸位亲长并非糊涂之人,如何会行此悖逆之事?”
父亲和七叔祖对视一眼,眼眸之中满含悲壮之情,“养贞,你之所言我等都明白,只是,山东已有数百年辉煌,若没落在我们手中,我们便是家族的罪人。此后故去,无颜见地下先人。”
“不过是舍不得荣华富贵的借口罢了。”王颐冷笑,
“便是你们胜了,又如何?这小皇帝毕竟姓姬,不姓王,也不姓崔。纵然他有着来自山东的生母养母,他骨子里流着的是周姬皇族的血脉,待他长大,他会重复姬泽如今的道路,重新打压山东士族。至少,姬泽还肯娶太原王氏的女子做皇后,姬泽虽然一直贬抑山东士族,但也只是不纳其入朝中内阁,山东之人在地方之上为高官重臣者不计少数。你等今日行此悖逆之事,他日小皇帝长成,定会吸取教训,直接用铁血手段扫除山东众人,到时候咱们八姓之人连体面在这个世上活着都不可得,遑论祖先辉煌。”
父亲慨然而笑,“能得一时是一时吧。若能够延续数十年的辉煌,我等已经是心满意足!”
王颐闻言心中陡沉,自长辈的神情中似乎窥见一些踪迹。
他掩饰心中不安,退后一步,“就算如此,养贞心中依旧有一介疑问。今上姬泽并非一般愚人,虽则御驾亲征,却一定做了周密安排,长辈和其他七家做下如是的大事,若侥幸成功,姬泽暴亡在潼关之外,大周顷刻之间会大乱,怕是没有人有时间来追究里头的手脚。咱们至少可得一时苟安,休提便是;但若不幸失败,以姬泽的铁腕,绝不会轻松放过咱们。到时候,千年华族顷刻灭顶之灾,父亲和叔祖父成了祸族罪人,死后就对的起泉下先人么?”
叔祖父闻言面色惨痛,却豁然而笑,“世间有天意,若天意如此。我等也无话可说。山东士族锦绣,宁愿顷刻间风流云散,也不愿意在今上磋磨间渐渐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