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尧有些没辙,只能勉力再开口:
“……还不快去休息……”
陈颐却没离开,半晌才鼓足勇气冒出一句话来:
“唐尧,你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跟你躺一个病房……”
唐尧没再吭声,他唯一一点力气都被陈颐耗得精光,所以在说完那句“休息”的时候就再也不想理会陈颐了,兀自陷入昏睡当中,陈颐等了好一会儿却以为他不肯答应,最后只好闷闷地离开了,走出病房门口的时候,陈颐又回头看了唐尧的背影一眼,表情显得委屈极了,最终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还说不生我气……”
第37章 互诉衷肠(一)
医生姓李,是唐胜风专门为唐尧找来的骨科专家,他在研究了唐尧的片子后,对唐胜风和唐尧坦言道:“以现在的情形看双手要恢复普通使用应该没问题,比如端水杯吃饭这种,但若要重新弹琴的话必须把断裂的神经接补起来,所以存在一定的风险,而且要接补神经必须再断一次骨,若手术成功,那么将来弹琴也好做什么事都没有问题,可若手术失败,那么恐怕……”
最后那句话李医生不说,在场的人也都明了,唐尧的手恐怕就真的废了。
陈颐自然也在一旁,他听得心惊胆战,脸色发白,忍不住转向唐尧,却见他的神色平静如常。
唐胜风则是故作镇定,其实心中也是忧虑重重,他想了片刻,对李医生道:“我看,我再跟尧儿商量一下,应该还来得及吧?”
李医生点头道:“越早做决定越好,他受伤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吧?”
“嗯。”唐尧静静地答。
“不能再等了,这个手术越快做越好。”李医生道。
“那就……”
“那再等一天,再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商量。”
唐尧和唐胜风一起开口,不过唐胜风的声音更响一点,而陈颐却能听出来,唐尧的意思是做。
李医生点点头,道:“也好,多等一天没什么问题。”
唐尧这时忽道:“李医生,能否帮陈颐看一下?”
陈颐一愣,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壁里面,唐胜风果然冷冷地瞪他一眼,他瑟缩了一下,李医生也朝他看过来,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陈颐硬着头皮,对李医生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我……”
“他跟我一样弹琴,所以我不希望他的手有事。”唐尧的声音温和沉稳地令陈颐呼吸一窒,他的话意却又让陈颐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掉了,他蓦地眼眶就热了,喉咙一紧,然后更加说不出话来。
唐胜风听唐尧这么说,心下一叹道:“他就断了一根手指,也请李医生顺便帮他看一看,如果要帮尧儿做手术,那就一并做了吧。”
“好的,没问题。”李医生答是答应了下来,但他心中难免要觉得奇怪,这年头断指怎么跟家常便饭似的,唐胜风并没有说得太清楚唐尧的手指是怎么断的,可他一看就知道是被折断的,因为每一根手指的骨头断裂处都不一样,所以那片子看得他头皮发麻,想想都疼得发慌,心脏也一抽一抽的,结果冷不丁告诉他还有一个人也断了一根手指,这真是令他一瞬间感到怔忡非常,也不知是所谓的世风日下,还是他太久没去了解年轻人的世界,已经落伍了呢?
唐胜风和李医生离开后,陈颐仍是撑着拐杖紧靠在墙边站着,一动也没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唐尧几乎要觉得陈颐好像连呼吸都不敢了似的。
不过最近一些事让他发现一个显著的事实,那就是陈颐的心肠比他要软得多了,比他想象中得也要软得多得多,这个人根本就是一颗水蜜桃,随便捏都能捏出汁来。
其实到现在为止,唐尧的印象中陈颐都好像还是那个十六岁少年的模样,有着分明的轮廓,利落的短发,和一双因为爱憎分明而显得纯粹明亮的眼睛,他已经不可能再见到十年后的陈颐,但现在这个陈颐仿佛跟当年那个琴室里的陈颐重叠了起来,不再执于仇恨的陈颐虽说不至于变成另一个人,但他性格中软绵绵的部分一下子都暴露在了自己的面前,让唐尧仿佛产生了一种自己开始认识那个十六岁的陈颐的错觉,这一来却使得唐尧意识到其实让陈颐硬下心肠决定向自己报仇这件事有多难,再加上他们还相处过三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因为这个难上加难的决定,导致当陈颐发现他做得超过了预想的之后的那份愧疚加倍了,所以这个陈颐才会对自己如此肝脑涂地。
这样倒也不要紧,等了十年,等来了这样一个陈颐,其实也不错,他原本的生活平淡又恬静,忽然之间却好像多了一种味道作为调剂,也着实有趣。
第38章 互诉衷肠(二)
陈颐愣愣地看着唐尧唇角隐隐浮现的微笑,这抹微笑在他受伤后极少能见得到,因为唐尧大多时候都是在沉睡和痛苦中度过的,而此刻,这抹笑容中却又有着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熟悉的是唐尧跟最初认识时一样会那样对他笑,陌生的是这抹笑容似是另有深意,就好像……就好像……唐尧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但又像是别的什么,不过他不说,陈颐也不知道,只是当这抹笑容出现的时候,陈颐却觉得万分想念,仿佛心爱的珍宝失而复得了那样,让唐尧经历了那么多伤伐,他几乎以为这样的笑容不复存在了,现在再一次看见,陈颐只觉得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动。
“过来……”唐尧忽地道。
“……嗯?”陈颐一愣,不知道唐尧的意思,一时没动。
“你打算一直站在墙边吗?”唐尧却道。
“我……”
“还是觉得我会吃了你,所以离我那么远?”
“我不是——”
唐尧忽地想到了什么,又问:“还是……你的腿……坐不下来?”
“没、没有的事。”
“那就过来吧。”唐尧再道。
陈颐柱起拐杖,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然后就在床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将拐杖搁在一旁,再去看唐尧,见唐尧脸上的微笑并未消失,他不禁低声问他道:“唐……尧,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的气,你的伤就会好了吗?”唐尧反问。
陈颐摇摇头,然后想到他看不见,立刻出声说:“唐尧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不瞒你。”其实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唐尧只要一生他的气,他就觉得难过得不得了,比当初他放弃学琴还要难过。
“这可是你说的。”
“嗯!”陈颐定定地点头。
“好,那我以后也绝不跟你生气。”唐尧亦道。
陈颐听到这句话,从昨晚开始一直纠纠结结都快要扭成麻花的心总算松了下来,然后,他想到手术的事,不禁问唐尧:“你……已经决定了,要做手术?”
唐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的手指能够复原,就不用总是担心你一再自责了,你啊,做过了就做过了,其实我跟你之间早就分不清是谁欠谁更多,但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心情跟先前的十年比反而是轻松的,我应该谢过你了不是吗?这并非客套话,你来到了我自觉亏欠的生命当中,而且帮我弥补了缺憾,我唐尧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一直活得问心无愧,却因为自己的疏忽铸成了大错,我想现在的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感受,而且这样的感受,我想这世上也只有你能够明了了。”
听了这番话,陈颐终是忍不住伸出了手,他本想去握一握唐尧的手腕,但见到石膏刺目的白又停了下来,慢慢收了回去,口中说着:“我知道,那天你跟我道谢之后我就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亲眼见你受罪是另外一回事,但就算我如何自责,如何内疚,我心中隐约还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不后悔’,虽然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认识了你,可是,能让我融入到你的生命当中,我却觉得太值得了,如果我们只是泛泛之交,那一定不可能认识到这种程度,我可能永远只能是你的贴身管家而已,其实昨晚我自己也想了很多,你气我不顾惜自己,气我把自己搞得一身是伤,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也在关心我,在乎我,担心我吗?所以现在的我们是一样的,你受伤,我会难过,我受伤,你会生气,你跟我说,做过了就做过了,我也知道自责也好觉得亏欠也好都于事无补,不过,谁让你已经成了我命中注定的唐尧了呢?你对我而言,早已不是旁人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