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宫人骇然地看着安郡王妃将一根金簪刺进了她们一名同伴的颈侧又冷静地拔了出来,带出一股血箭,而那名宫人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仿佛拉破风箱的声音,慢慢仰天倒了下去,颈侧喷出的鲜血迅速在地上漫开一大片,散发出特有的热腾腾的腥气。
宫里死的人不在少数,有勒死的,有毒死的,有淹死的,当然也有活生生打死的,也是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睹。这几个跟着皇后来的宫人,手上都是有几条性命的,有些还亲自对人动过刑,什么样的惨相也见过了,可是却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颈血可以喷溅得如此汹涌可怕。看上去安郡王妃只不过用一根金簪刺了一个小孔而已,喷射而出的鲜血却不但溅湿了她的衣裳,甚至直喷到墙上去,在雪白的墙壁上铺开一片鲜红的桃花。
桃华面不改色地握着金簪,甩了甩上头的鲜血,环视四周:“还有谁想动手的?”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薄荷蹲在那里,用银簪抵着皇后,竭力保持自己的手不发抖。就连她也没想到桃华会如此干净利落地杀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在西北曾经见过血,恐怕这会儿她已经先吓得腿软了。
桃华冷冷地道:“把修仪娘娘放开!”其实她的手也在发抖,为了掩饰这颤抖才不停地甩着簪子,免得被人发现。虽然知道究竟怎样才能一下子就能置人于死地,也知道要捅穿动脉才能造成最大的威慑,但亲手杀人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即使她知道此刻分明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仍旧不能抑制那种恐惧和恶心的感觉。
把白绫勒在陆盈脖子上的那个宫人两手都哆嗦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桃华斜睨着她,冷冷地道:“薄荷,我数到三,她们若再不放手,你就戳下去别客气!一!”
“不,不!”皇后的心腹宫人失声叫了起来,“快放开陆修仪!”如果那丫头这么戳下去,皇后也会像刚才的宫人一样血溅当场吗?那纵然于家得了势,她们这些奴婢也是一死。
陆盈被几个耳光打得脸都肿了,好在这半晌总算回过了神来,一得自由就飞快地跑到桃华身边扶住了她:“桃姐儿!”
地上横陈的尸体她当然看见了,更看见了桃华身上溅着的鲜血,但她却丝毫也不觉得骇怕——若桃华没杀那个宫人,现在死的就是她们了:“现在怎么办?”
“等——”桃华觉得小腹开始抽痛了,“王爷和皇上会来接我们……”沈数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陆盈感觉身上的份量越来越重,心里明白桃华是开始不适了。她也是怀过孕的人,六个月的时候自觉走路多了也会气喘,更何况桃华走了又回来,还杀了个人呢。
此时此刻,绝不能露出破绽来。陆盈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死死撑着桃华,瞪着皇后的心腹宫人:“你们都退出去!”
心腹宫人迟疑着不敢动。真要是退出去了,她也怕这两位直接把皇后杀了,到时候她们还是一个死。然而这会儿又不敢对外呼救,偏偏皇后还把人给派出去了——不对,即使人没派出去,现在皇后落在人手,她们也不敢动啊。
正在僵持之中,秋凉殿外忽然传来了喧哗之声,这一下子,两边人都转头往外看,盼着是自己人。
薄荷蹲在地上,只觉得两腿都麻木了,脚好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咬,又痒又痛。但她丝毫也不敢动,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看外头进来的是什么人,只是牢牢地握着银簪抵住皇后太阳穴。只听那喧哗之声飞速靠近,接着一个声音在殿外就响了起来:“桃华!”
是郡王爷!薄荷心里一阵狂喜,忽然间全身都没了力气,扑通就坐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又哭又笑:“王妃,是王爷,是王——”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桃华的手臂垂下来,人靠在陆盈身上,慢慢滑倒了下来……
宗庙前的广场已经被清理过,汉白玉石地面也被洗刷,就连血渍都没有留下一丝,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谋逆弑君的惊人一幕。
只有皇帝还站在台阶上,望着东方已经发白的天空出神。
杜内监一路小跑地过来,气喘吁吁:“皇上!”
“安郡王妃怎样了?”皇帝眼睛还望着天空,开口就问。
“动了胎气。不过蒋太医扎过几针,说已无大碍了。幸而郡王妃底子好……”若换了那身子弱的妇人,大约这一胎就保不住了。已经六个月的身孕,若是小产,说不准连大人也危险。安郡王这会儿是不管不顾,只守着郡王妃,别的事连问都不问了。
皇帝这才把目光转回来,轻轻吁了口气:“天幸……朕也没想到,皇后动作会如此之快,更没想到赵氏——”谁能想到赵充仪会半途插一脚,搅得桃华等人连暗道都没进去,又转回了秋凉殿呢。
“赵氏呢?”皇帝声音冰冷。
“还在冷宫,几乎被勒死……”赵充仪虽然逃进了暗道,可暗道又不通向皇宫之外,而是直达了冷宫。那几名禁卫追进暗道,在冷宫中搜索许久,终于抓住了赵充仪主仆三人。若不是方谦率领的金吾卫偶然也看见了暗道入口并追过去,赵充仪就已经死了。
不过,赵充仪的情形颇为不堪。那些禁卫虽然没有敢真的侵犯她,却也将她扯得衣破衫碎,两个宫人更是凄惨,其中有一个已经不堪受辱,一头碰死了。如今赵充仪自己受惊过度,神智也有些不大清楚的样子,只缩在获救时的小房间内,不管看见什么人都吓得哆嗦,杜内监想将她弄回春华殿都不行。
“那就让她在冷宫住着吧。”皇帝淡淡地道。赵尚书临阵倒向于阁老,同样是谋逆之罪,要抄家诛族,赵充仪即使没有今晚的事,也一样要进冷宫的。至于说赵尚书在最后时刻又再度倒戈,喊什么自己是假意跟随于阁老的话,谁也不会当真的。
“盈儿呢?”说到陆盈,皇帝的声音略温软了些,“可吓着她了?还有晖哥儿怎样了?”
“皇长子当时被郡王妃弄得睡了过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就没有吓着,醒过来之后仍旧跟从前一样,“修仪娘娘——”
要说陆修仪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了。原本杜内监跑去秋凉殿,看见地上那具横着的尸首以及满地几乎能养鱼的鲜血,还以为这下子陆修仪定要被吓坏了。及至听说当时白绫已经勒上了陆修仪的脖子,更骇了一跳。谁知等他见着陆修仪,却发现她面色如常,还能指挥秋凉殿逃生出来的宫人们收拾床铺,好让安郡王妃躺着休息。在皇长子面前更是对今夜之事半字不提,若不是她脸上还留着被掌掴的伤痕,就连杜内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了。
“……这,这实在是出乎奴婢意料之外啊……”瞧着都不像原来那个陆修仪了,居然颇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模样,甚有,甚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呢。而且,当时皇后去得太快,是陆修仪留下来拖延了时间,皇长子才被顺利送了出去的——虽然后来因为赵充仪那个蠢货,又害得安郡王妃不得不带着皇长子回来,但陆修仪的胆量,委实是……
“女子为母则强……”皇帝轻轻感叹了一句,“如此,朕立她为后也放心了。”
杜内监吃了一惊。虽然他早料想过,陆盈凭着生了皇长子,将来极有可能入主中宫,但却没想到就在今日,皇帝就如此明确地决定了这件事。
“怎么?”皇帝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早就料到还有今日,还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做什么?”
杜内监真不是装的,但既然皇帝说是装的,那就肯定是装的了:“老奴只是没想到,皇上今日就定了此事……”
皇帝哂笑:“于氏谋逆,罪及九族。朕不打算灭他九族,废一个皇后总不算什么吧?”
这是肯定的了。岂有谋逆之家的女儿还做皇后的?只是——太后怎么办?
“可召太医看过了?”
“是。太医说,是中风之症,大约——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太后当时一头栽倒在宗庙前头,那时可没有太医立刻为她施救,等到广场上清理完了,把太后抬回寿仙宫,再召太医来,已经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朕去瞧瞧吧。”皇帝默然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到底也是将朕抚养大的……”曾经,太后对他确实很好。
寿仙宫里跟个坟墓似的,太后的心腹宫人已经都被锁拿起来了,新换来的宫人噤若寒蝉,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
太后躺在床上,口眼已经全部歪斜了,嘴角不时有口水流下,一只左眼半睁着,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在旁边伺候的太医一见皇帝来,连忙跪下行礼:“臣无能,娘娘本就久病,中风又是重症,只怕……”就算中风不是重症,太后那是逆党,难道他还真要拿出全身本领把她救活不成?傻子才会那么干吧。
皇帝低头看了看太后,慢慢在床边坐了下来。杜内监早将殿内众人都清光了,他自己退出来掩上门的时候,听见皇帝叹了口气:“母后抚养朕十余年,可有真正将朕当个人看?”
太后眼皮微微动了动,显然是能听见皇帝的声音,只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来。皇帝看着她,淡淡地道:“母后一直觉得,朕是皇帝,就该对几个兄弟忌惮防备,就该对自己心仪的女子不择手段,就该对臣子肆无忌惮,就该泯灭人伦,兄夺弟妻,君夺臣妻,可对?”
他的语气平淡,说的话却是一句重过一句。太后眼皮颤抖,竟然把左眼都睁大了,吃力地盯着他,嘴里也含糊地啊了一声。
皇帝嗤笑起来:“到现在了,母后还觉得,朕是这样做的?”
他讥讽地一笑:“枉母后将朕抚养长大,还不如一个蒋氏了解朕。”他似乎不想再跟太后说下去了,缓缓站起身来,“母后错了。母后自幼就奏请父皇,为朕寻大儒为师,教朕以圣贤之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觉得朕会从圣贤书里学到那等无人伦之举呢?”
太后的眼睛睁得更大,混浊的眼珠里居然透出些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后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皇帝俯视着她,淡淡道:“母后实在是错看了朕。连蒋氏都知道,朕是个人。母后却不知道,这不知是母后错了,还是朕错了?”
他掸掸衣袖,续道:“于家谋逆,母后身为于氏女,朕可念在十余年抚养之恩,仍保母后身后哀荣,但——父皇想来是不想与母后同寝于地下的,如此,朕只好另择吉地安葬母后了。”
太后的眼睛陡然睁得更大,似乎连眼角都要挣裂了。她是先帝的原配妻子,先是皇子妃,后是皇后,理当在死后与先帝同葬帝陵。现在皇帝不让她进帝陵,那么她即使死后仍以太后的名份下葬,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杜内监在门外忽然敲了敲门,“有人来报,皇后娘娘醒了,可是——得了失心之症。”
“失心之症?”皇帝哂然一笑,“她哪里还有心可失呢?该是安郡王妃所说的癫狂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