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仍旧在蓬莱殿举行,虽是略凉了一点儿,但因殿前有水,最利观月。待月到中天之时倒影池中,当真是一顷银波恍如仙境。此刻水中残荷已都被清除,池边悬挂各色宫灯,已经点燃,一直延伸至远处,如同两条彩带,将一池碧水抱在怀中。
殿内花团锦簇,嫔妃们各个出尽百宝,一眼看去全是花容月貌珠围翠绕,眼都要晃花了。桃华一进去就看见太后和皇后坐在中间,旁边是南华郡主,正在说笑。下手成亲王妃跟于昭容坐在一起,看起来仿佛还颇为亲热的样子。
“弟妹怎么这时候才来?”成亲王妃先看见了桃华,便笑微微地道。笑容虽和气,说的话却不怎么和气。
桃华也冲她笑了笑,却没接她的话,直接过去给太后和皇后行礼了。
皇后是只要听见有人找桃华的麻烦就觉得开心,遂也跟着笑道:“可是府里有什么事耽搁了?”
桃华微微一笑:“是种痘处有些杂事。早些处置了,下头也能早些办起来。眼看着天就冷了,若真到了寒冬腊月,也不好种痘了。”
皇后顿时噎了一下。桃华可是在朝廷上都有差事的人,种痘这样的大事,跟中秋宫宴比起来孰轻孰重?想必谁也知道该怎么选的。
底下成亲王妃也窒了一下。这些日子,她从于昭容那里讨要到了桃华给大公主开的调养方法,也拿回去给自己两个儿子试用了起来。眼瞧着两个儿子似乎活泼了些,高兴之余,心里不免怨怪起桃华来——这样的方法为何给大公主,却不给她的两个儿子?果然是皇上需要讨好,成亲王这样似有如无的人她就不看在眼里了?
因有这几分怨气,她方才看见桃华进来才有些冲动地开了口。不过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殿上这许多人,她何苦做这出头鸟呢?
其实这话说了也就说了,桃华并没理睬,虽然于成亲王妃略有些脸面上下不来,但也乐于不必将此事闹得众人皆知。谁知皇后偏偏耳朵好,竟听见了,还接着这话问起来,这下子可真是想不让众人听见都不行了。
这会儿桃华抬出种痘处来说话,不但噎得皇后无话可说,还显得她刚才说那句话是无理取闹了。成亲王妃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脸上顿时有些火辣辣的。她虽说在成亲王府里养尊处优,但多年来足不出户,也极少与外人打交道,此刻被人这样看着,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偏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解围,好不尴尬。
还是太后在上头轻咳了一声道:“种痘处的事儿,你斟酌着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也罢。那顾太医听说也是你一手教出来,如今都说他做得不错。还有蒋郎中,那是你伯父,想来也是能放心了。就让他们替你分担,也不要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这番话说得倒是挑不出任何毛病,听起来还颇有些长辈的慈爱,连桃华也不得不佩服太后跟皇后根本就不是一档的,看这说话就是有层次。
“母后说的是。”既然太后打圆场,桃华也不欲生事,从善如流地答应了,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冲旁边的几位高位嫔妃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皇后心里有些不忿,但太后已经将此事圆了过去,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她自觉今日给桃华准备了一个大“惊喜”,必定一击而中——当然塞两个宫人进去远不如立个侧妃效果好,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也就不争这一时之快,转头对心腹宫人吩咐道:“去瞧瞧皇上过来了没有,差不多该开宴了。”
正说着呢,外头就传来轻轻的击掌声,皇帝带着成亲王和沈数,身后还跟了个江恒,一路走进了殿内,笑道:“母后,恒儿来给你请安了。”
太后对江恒倒是真心喜欢的,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才问你母亲为何不带你进宫呢,原来是去皇帝那边了——快过来叫我瞧瞧,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也是要成亲的人了。想当初,你母亲刚带你进宫的时候,才这么大一点儿,还没大公主高呢……”
今日中秋,南华郡主原是应该在江府过节的,然而她最近又跟江郡马吵了一架,憋着一口气,索性跑到了宫里来,还将江恒带了过来。其实依她的意思,恨不得连江悟夫妻也带来,叫江郡马自己在家里孤零零过节去吧。无奈江悟自幼就很少进宫,今夜又有皇帝的嫔妃在座,实在不像个样子——不比江恒进宫惯了,便是有些逾矩的地方,也不会有人太过计较——只得罢了。
江恒一边听着太后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那边那个红色身影。
虽然同在京城之中,却是已经许久未见。今日一见,那人面貌与当初在无锡之时倒无甚大变化,然而眉目间多了几分慵懒的意味,更见风情。毕竟是有所不同了……
南华郡主赌气带了江恒进宫,等进了宫门才想起来今日桃华也要进宫的,顿时后悔起来。然而人都进来了又不能再出去,只得把儿子先打发到皇帝处去,免得到了后宫跟桃华见得太早。
结果桃华来得倒晚,这才进来,皇帝就带着人来了。南华郡主这一双眼睛立刻就盯在了儿子身上,果然见江恒躬身听着太后的话,眼睛却往桃华处瞥了一下,顿时一颗心就悬起来了。
江家与靖海侯府已经走完了六礼,婚期就定在明年开春之后。皇帝明年预备加开恩科,若是一切顺利,江恒成亲之后再考中举人,那简直就是心想事成了。这个时候,南华郡主可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南华郡主心里想着,目光也不由得向桃华移了过去。一瞥之下,却见桃华根本不曾往这边看一看,只低声跟沈数在说话。
所以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奇怪。若桃华也关注江恒,南华郡主势必忧心忡忡,可桃华毫不关注,南华郡主心里又不忿起来。纵她再觉得自己儿子好,也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都是江恒在剃头挑子一头热,蒋氏这个医家女看起来竟是无动于衷的。
南华郡主坚决地认为蒋氏肯定私下里曾经勾引过江恒,或者至少是卖弄过风骚,否则她才不相信自己儿子会看上一个医家女。然而这毫无证据,桃华就是去江家诊脉,也从来不曾跟江恒有过什么眉眼官司,这又是南华郡主不得不承认的。
诸般心情掺和在一起,搞得南华郡主自己也糊涂了,只知道看桃华不顺眼。这会儿看她跟沈数喁喁低语,一副夫妻情笃的模样,就觉得更不顺眼了,脱口便道:“安郡王成亲也一年了吧,怎么如今还是没有喜信呢?太后一直关切这事儿,方才还与我们说起呢。”
桃华斜眼看了一下沈数。两人今天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居然是南华郡主先挑起事端,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过兵来将挡,沈数也只笑笑:“多谢母后关怀。”
皇后正预备着出手呢,现在南华郡主先提这事儿,正中她下怀,立刻接口道:“安郡王年纪也不小了,子嗣的事儿也该上心才是,不然先帝在天之灵也要担心的。安郡王妃,你说是不是啊?”
☆、第219章 喜讯
对于这种一言不合就提先人的事儿,桃华是深恶痛绝的。
这可能源于她上一世的经历。那时候她的父母为了没有能生个儿子,一直觉得在亲戚中间抬不起头来,桃华不知多少次听过她的父亲私下里说断了香火对不起祖宗,那时候就对祖宗这种生物抱有了生理性的反感。
当然在她长大之后就明白了,问题不在于祖宗,而在于总把祖宗挂在嘴上的人。祖宗其实是不管你干什么的,只是不幸总被人拿出来做挡箭牌罢了。
有了那一世的经验,桃华对于皇后拿先帝来说事实在是反感。偏偏这个时代人们对先人的态度那又跟后世不同,只要搬出先帝来,就连皇帝和太后都不好反驳的,更不必说桃华一个做儿媳妇的了。
“娘娘说的是。”桃华淡淡地回答,往宫殿门口看了一眼。这会儿众人到齐,宫人已经开始传菜了,一盘盘早就备好的菜肴流水般送上来,也是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的,只是这样的天气,有些菜送过来就已经凉了,只有上头的几席热菜多些,下头小妃嫔们的席面上瞧着好看,能吃的却没有几盘,怕是得靠点心填肚子了。
皇后觉得桃华话里软绵绵的并没什么力道,顿时得意起来,紧钉着道:“既然知道,可不能只是嘴上说说。你这肚子总不见动静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先给安郡王纳几个人,有个一儿半女的,你抱到自己身边养着也是好的,说不得就给你带了儿女运来。”
说着,还特意转头冲皇帝笑道:“皇上说是不是?安郡王这年纪,也真是不能再拖了。”
皇帝正侧着身子跟袁淑妃说话呢,听了皇后的话也不转过身来,只淡淡唔了一声,就对下手的赵充仪道:“今日天寒,你穿得有些单薄,可冷不冷?”
赵充仪小产之后调养了好一段日子,一直都是沉寂着的,今日却是刻意梳妆。银红色夹袄,下头月白色八幅裙,每幅裙子上都绣着不同的图案,合起来就是一幅嫦娥奔月图,不说绣工,单是这份心思就极巧妙。
中秋夜宴,嫔妃们都是花枝招展的,赵充仪却反其道而行之,穿得清雅别致,甫一出现就与别人显出几分不同来,颇有耳目一新之感。这会儿看皇帝特意垂询于她,旁边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嫔妃们顿时都生起几分妒意,看赵充仪的目光都不大一样,一时倒没人有心思去听安郡王妃的子嗣事儿了。
皇后当然看赵充仪也很不顺眼。之前赵充仪一直低调,又有袁淑妃挡在前头,她倒渐渐把赵充仪给忘到脑后去了。今日乍然一见,才想起来这一个其实比袁淑妃还要危险些,毕竟袁家只不过出个五六品小官,赵充仪的父亲却是一部尚书,位高权重,如今跟于家还是貌合神离,远非从前的同心协力了。
“这殿里暖和,妾不冷。”赵充仪今日的妆容也不浓艳,两道远山眉画得淡而长,梳的发髻跟裙子上的嫦娥一般,嫣然一笑还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神气,“皇后娘娘想得周到,安排了好些火盆呢。”
蓬莱殿是避暑纳凉的地方,自然没有修地龙,这时候便在大殿四角笼上黄铜火盆,既取着暖,又薰着香,一举两得。只不过这殿太宽敞,四角笼火盆其实用处不是太大,赵充仪这般说,显然是违心地在说皇后的好话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充仪虽是在跟皇帝说话,却是在说皇后的好话,饶是皇后心里一百个不自在,也不好对她发什么火,只得悻悻先将这股子妒意压下,继续对桃华发动攻击:“按说这种事儿总该你自己上心,只是本宫也知道,你与别人不同,外头还有差事,难免疏忽些。听说你府里的人也少,大约也挑不出什么好的,本宫倒是——”
她刚说到这里,正巧一个宫人端着一锅炖鱼从桃华身边走过。因如今院使让太后多食鱼少食肉,故而今日皇后特意安排了这道菜:上头是个锅子,下头还燃着炭火,让这汤汁在其中滚沸不停,鱼香四溢。
今日的席上,这鱼锅子也不是谁都有的,除了太后和皇后皇帝,也就是成亲王与安郡王以及南华郡主这三席上有了,其余嫔妃们都是蒸鱼,大老远的端上来已经半凉,腥气浓重无法入口了。
谁知这喷香的鱼锅子还没摆到桌上,桃华已经一转身,拿帕子掩着嘴干呕起来。
她旁边坐的就是成亲王妃,被吓了一跳,脱口道:“这是怎么了?”这要是被吐在身上,桃华固然是有些失礼,她可就真的狼狈了。
桃华其实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她现在的状况主要是饮食口味改变和嗜睡,呕吐倒还不太厉害,只是每日有些晨吐罢了。这鱼锅子端上,她虽然觉得有些腥气太重引得不大舒服,但还不至于就直接吐了出来,不过是趁势借这锅子演一场戏罢了。
一殿的嫔妃们,凡是曾经有过孕的都想到了一点,只是刚才皇后才在说安郡王妃无孕呢,这会儿若说是孕吐,岂不是在打皇后的脸?因此谁也不吭声。只有陆盈在下头低声道:“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