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这么辆破车,现在车门上却左右各把着一只手,而且手掌窄小手指细长,看起来都是女子的手。左边一只还略粗糙些,右边一只却是白腻如脂,十指纤纤如春葱一般。
守门的兵丁都是些老油子了,别的本事或许没有,眼睛却是极尖的,就这么一掠便发现了这两只手,顿时就有人啧了一声,抬手把驴车拦下了:“检查检查!什么人哪就进城?”
这些兵油子们的一大乐趣也就是看女人了。要说他们是想动手动脚做点什么倒也未必,然而占点便宜却是乐此不疲的。这种驴车破旧至此,里头坐的肯定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女眷,就是看看也不打紧的。再说还生了这么漂亮的一只手,那脸得长成什么样子?不看真是让人心痒痒的。
两个兵丁这么一对眼,就一起走了过去。驴车的车把式根本没坐在车上,因为怕这赖以为生的驴承受不起,这时连忙陪上笑脸:“两位爷,里头是女眷,就是来京城看亲戚的。”
“女眷怎么了?”一个兵丁把眼一瞪,上前就撩起了帘子,“女眷也得——”后半截没动静了。
还拉着驴笼头的那一个听见没了声儿,连忙回头一瞧,也愣了一下。小小的驴车里挤了两个年轻女子,虽然身上的衣裳都极平常,脸上容色有些憔悴,还用头巾遮了半边脸,但露出来的侧脸仍旧看得出来模样俊俏,尤其是右边一个,肌肤白腻,露出来的一只耳朵跟那玉石雕刻似的,迎着阳光白得晃眼。
兵油子们把守城门久了,自然是高低贵贱的人也都见过——纵然身份贵重的人不是他们能仰视的,可也偷偷地瞧过。
他们自有一套总结方法:那高官显宦家里头的女眷,未必就比市井里的女子生得俊俏,有时故意穿得普通,瞧着就跟寻常百姓无异。然而,这身份是否贵重,看衣裳首饰都不准,看那脸上手上的肌肤却是准的——但凡是细白娇嫩,似乎一掐就会出水似的,这身份十有八九差不了——普通人家的女儿,除非天赋异禀,是那杨贵妃赵飞燕转世,否则绝养不出这样的好肌肤来,就算是天生的白,也没有这般娇嫩细腻。
刚才离着远,只看见两只小白手,这兵丁还以为是哪家又出了个豆腐西施猪肉西施,原是想着过来看看模样,让眼睛吃吃豆腐也就算了。没想到一掀开帘子,就觉得这里头坐着的女子迥然不似市井之人,倒像是哪家的闺秀,登时就把兵丁给惊着了。
要知道天子脚下,最多的就是惹不起的人。平日里拿准了,吃吃豆腐沾沾光都不算什么,可若三不知的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怕是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两个兵丁既是老油子,当然知道利害,一看这两个女子不像普通百姓,马上将帘子放了下来,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车把式自是巴不得这一声,连忙拉着驴走了。天呐,为了这几两银子,一路都快把他这可怜的驴累垮了。等将人送到地头得了钱,先得买点好料犒劳一下这头驴,怎么的——也得添上几把炒黄豆!
两个兵丁等驴车过去了,才小声议论起来:“我的哥,你看那车里是什么人?我怎么瞧着,像哪家的少奶奶?”看着像丫鬟的那个梳着女儿头,那肌肤细白的女子却梳的是少妇发髻,虽然上头只用根素银簪子别着,可那发髻梳得十分精巧仔细,要说市井百姓,也就只有梳头为生的梳头娘子们能盘出来了。
“可不是。”另一个很是同意,“快别说了,只当今天没这事儿。”
“会不会得罪了人?”那一个还有些提心吊胆。
“应该——没事吧……”这一个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不过,坐这样的驴车,想来是不愿让人知道,只要咱们闭紧了嘴,应该也不会有事。”
这两个兵丁在商议,驴车里的两个女子也刚刚松了口气。丫鬟打扮的一个声音微有些发颤:“姑娘——”
“别说话!”少妇坐得笔直,显然心里也极为紧张,脸上却死绷着不露出来,“好生瞧着,前头到了没有。”
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掀起一条缝隙——驴车连窗户都没有——向外窥看:“快到了。是叫他把车赶到门口还是……”
“去角门。”少妇想了想,“你先去叫门。”
驴车的车把式虽然也进过几回京城,但都是往平民百姓聚集的地方去,今儿走的这条路他不熟,却知道这一带住的大都是贵人。不说别的,就这会儿从他这小驴车旁边经过的,就都是精致的马车,有些甚至是双马或四马,将他的驴车比得跟路边的烂泥似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到车轮底下去。于是他心里好奇之余,腿肚子也有点儿发软。
偏偏车上两人也不叫停,只让他顺着一条街越走越深。直到车把式实在有点忍不住的时候,才听车上人道:“顺着这边拐过去,停下就是了。”
驴车停的地方正对着墙,上头一扇小小角门,这会儿紧闭着。车把式只见那丫鬟下车,在角门上敲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厮开门出来,只打眼一看就失声叫了起来:“银——”
后边一个字被那丫鬟一把捂了回去,险些把小厮憋死。车把式看着连害怕都忘记了,正津津有味,就听背后帘子又掀了开来,一个银锭子落在他腿上,砸得有点疼。
这银锭子是个五两的官锭,车把式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整块银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追着那银锭子滚,连那小厮失声又叫了什么也没听见。等他把落到地上的银锭捡起来,又用力咬了一口,确信真是银子的时候,那扇角门已经跟刚开始一样紧紧地关着,连带着两个女子也消失了。
不过这都不关车把式的事了。他欢喜地把银子紧紧缠在腰间带子里,赶着车出了这条街。不过出于好奇之心,车绕到前头的时候他还是看了一眼,方才两个女子敲的那扇角门应该属于一处不是很大的宅子,此刻大门也是紧闭的,门上还糊着白,显然是家里有丧事。
这是回来奔丧的?车把式回忆了一下,发现两个女子穿的虽然不是丧服,颜色却都极素淡。不过,奔丧有走角门的么?
然而这念头也就是在车把式心里闪了一下,就被得了五两银子的喜悦冲没了。五两银子哎!能让他一家四口过上几个月了,这一趟拉脚值!
车把式欢天喜地地赶着车走了,并不知道在他背后的宅子里已经几乎是天翻地覆。
“秀——婉?”崔夫人已经换好了入宫的衣裳,正在梳头。听到丫鬟的话直跑出来,连头发都散了。看着眼前瘦削的少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娘——”崔秀婉一路上跟做贼一样,直到这时候才放松了下来,叫了一声,眼泪就不由得滚滚直下。
崔敬和崔敏虽不用入宫,也是一早就起身了,此刻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一家人面面相觑。半晌崔夫人才道:“你,你这是——从哪儿来?”
崔秀婉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低头道:“泉州……”
她假孕的事儿被卫太太发现之后,卫太太便仿佛拿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找出各种借口不让她回福州卫家。那会儿她的死讯已经传开,崔秀婉自知已经没有了与卫太太抗衡的资本,便死死缠住了卫远。
说起来卫远的脾性也不知随了谁,肯与她私奔,却又非守着圣人训,在成婚之前要发乎情止乎礼,崔秀婉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终于跟他成了事。
生米煮成了熟饭,卫太太再怎么严防死守,架不住儿子不争气,堡垒从内部被瓦解,简直气了个半死。然而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默认了此事,却把卫远送去了泉州书院读书,说是这一次的秋闱白白错过了,三年后无论如何都不许再出问题。又让崔秀婉跟她先回卫家,说是等卫远中了举人再给他们成亲,也风光一些。
卫远对崔秀婉倒是真心实意,听了母亲的话立刻就老老实实去了书院。崔秀婉却没有那么相信卫太太——卫远要中举人还得等三年呢,卫太太这是打算三年里都不给她什么名份?
无奈她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想闹都没有立场。然而她也绝对不肯跟卫太太回去,那后宅里可是卫太太的天下,万一狠起心来把她弄个病逝什么的,她连求救的地方都没有!
事已至此,崔秀婉能做的就只有缠住卫远,让卫远带她去泉州书院。至少在那里她还是相对自由的。
卫远其实也舍不得崔秀婉。年轻人食髓知味,且又是自己心爱的人,即使不愿违拗母亲,也还是将崔秀婉带去了泉州。不过女子终究是不能跟着进书院的,崔秀婉便在泉州城内觅个房子住了下来,卫远对同窗只说她是自己妻子,倒也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
依崔秀婉的想法,等妹妹替她嫁给安郡王,这桩亲事做实了之后,她就可以悄悄给福州的父亲送个信了。虽然她没料到父亲会直接就给她办了丧事,但毕竟他平日里那般宠爱她,只要她回头去求一求,父亲总会心软,会想点办法的。
谁知事总与愿违,她在泉州等了一年,等来的却是安郡王另娶了一位蒋氏王妃的消息——崔家与皇家的这门亲事,竟然就此断了。
这下崔秀婉可真的不敢再去找父亲了。她也知道父亲对这桩婚事颇为看重,如今因为她的私奔而落了空——她不敢想父亲会如何恼怒。
然而不管怎样,只要父亲还做着官,崔秀婉就觉得事情总有希望。可谁又能知道,父亲竟然突然就死在护城之战中了呢。
在泉州这一年多,崔秀婉已经感觉到了卫太太对她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无所顾忌了。毕竟一个确定被家族放弃的女子,就没有了任何价值。恐怕也只有卫远还在一心一意想着秋闱中举后成亲的事,然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倘若卫太太执意不肯,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还能再带她私奔一次不成?
所谓奔者为妾,当初她依仗的不过是父亲的官位,现在父亲死了,兄弟尚未有成,多少读书人家就是这么败落下去的,她也就一无所有了。若是卫远真的功成名就,好一点卫太太让她做个妾,若是差一些,说不定连妾都不让她做——毕竟婚前先有妾,卫远再想挑个门第好的妻子也就难了。
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崔秀婉再次头脑一发热,就离开泉州回京城来了。至少这里是她的家,家里人总不会害她。
崔秀婉把话磕磕绊绊地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半晌崔敬才干咳了一声:“先住下再说吧。你来的时候,没被人看见罢?”他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个妹妹做的事,当初昏了头私奔,如今又这么一头扎回来,她可还记得自己已经是死了的人了?
若是死的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崔敬倒也不介意将妹妹接回来,实在不行,就让崔夫人再认个义女也行。然而崔秀婉曾经是未来的郡王妃,她的丧事是直达天听的,现在她突然回来,若是让人发现,崔家就有欺君之罪!
崔敬只觉得头在一阵阵地痛。这些日子他已经累得不轻了,先是父亲的丧事,之后又是太后想让崔幼婉去做妾——偏偏崔幼婉自己竟然还很愿意,倒显得他这个兄长不近人情了。
而现在,崔秀婉又跳了出来。崔敬只觉得自己那累得有些昏沉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痛,然而又不能将崔秀婉赶出去,只得道:“母亲和幼婉不是还要入宫?”
“啊——对!”崔夫人猛然想起来,一看时辰已经不早,连忙道,“秀姐儿先住下,等我跟你妹妹从宫里回来再说。”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就算当初再生气,如今人站在眼前,瞧着就瘦了好些,又怎么还能计较以前那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