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名声,于我并不要紧。”一则她不在乎那些虚名,二则她的名声靠的也不是那些——蓝田、洛南、西北,治疟、种痘、救护,这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桔梗儿眨巴着眼睛正要说什么,就听外头乱哄哄的,掀起帘子往外一瞧,顿时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从燕州城往京城就一条官道,当然跟京城附近的官道是没法比,不过比西北的普通道路还是要平坦宽敞许多。沈数既然要回京,马车自然要从这条路上走,再无别路。此刻官道上一马平川,可路两边却有数千百姓,相互挤着站在一起,见马车帘子掀起,便都喊起来:“王爷王妃一路顺风啊。还要再回西北来看看啊。”
这些百姓显然是未经组织,喊起来一片乱糟糟,不仔细听甚至听不清在喊什么。然而正因如此,他们的感情才显得特别真实。
桔梗儿愣愣地看着外头,半晌才喃喃地道:“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内宅的妇人,或许要苦求一个贤良无缺的名声,哪怕为此受委屈,然而她家王妃却不是普通的内宅妇人,她不依靠这贤良的名声也一样能立足。
沈数虽然臂膊上的伤还没好,却不肯坐马车,而是在外头骑马,这会儿乍见城外这些百姓,也微微有些吃惊,忍不住对身后的初一和十五笑道:“我往京城去的时候,可没见这许多人来相送。”
初一抓抓头发:“这次王爷以身诱敌,西北的百姓也都知道的……”
沈数笑着拿马鞭敲了他一下:“不用你编话儿来哄我。”以身诱敌这件事,知道的也就是西北军中人,并没有大肆向外宣扬。道理还是原来那个道理:西北是定北侯府的守地,亦是皇帝的江山,他一个郡王在此地名声太盛,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这些百姓之所以跑来相送,固然要送他与北蛮作战之功,但更多的是来送桃华的。看有些人鞋上沾着厚厚的泥,显然还不是燕州城的人,怕是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的。
“得妻如此,亦是我之荣。”沈数一提马缰,马儿快走几步,与桃华的马车并行,从夹道的百姓之中穿过去,在一片呼喊声中离开燕州城,踏上了返回京城的道路。
来相送的百姓足有千把人,断断续续站了一里多路,走出很远还能听见他们的呼喊声。桔梗儿一直巴着车窗往外瞧,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叹道:“可惜我学不了医……”
桃华微微一笑:“也不一定非要学医。为百姓做事,未必一定是行医。”这丫头不怕脏不怕累,无奈天生晕血,救护队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就是行医之人,也未必有王妃这般得人拥戴。”马车外头有人接话,车帘一掀,沈数钻了进来。
桃华被他吓了一跳——马车还在行驶呢,他显然是从马背上直接翻进车里来的:“仔细你的伤!叫你坐车你不肯,这会儿要上车,难道不能先叫人停车吗?”
薄荷和桔梗儿忍着笑连忙坐到车辕上去了,沈数立刻占据了两人的位置,横身就往桃华膝上一倒:“是是是,王妃教训得是。”
桃华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小心别让他真碰到了伤处,没好气道:“进来做什么?”
沈数枕在她腿上眨眨眼:“听见那些人喊王妃,我进来瞧瞧,我的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令西北如此拥戴。”
“又胡说了。”桃华索性给他按摩起眼周的穴位来,“没有你,没有舅父舅母,我凭什么在西北推广种痘、建救护队?这些事,在京城可做不得。”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沈数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躺着,“京城推行种痘事宜,可已经是抢破头了,等回了京城,你怕是少不得也要卷进去。究竟要如何做才妥当,你可有章程了?”
已经是时近三月,西北风虽还冷,地上却已浅浅现些新绿。马车就在这夫妻俩的喁喁低语之中,顺着这一路新绿,还归京城……
☆、第180章 争吵
三月初八是贡士殿试的日子,若换了平时,自然是万家瞩目,然而今年却不成了。因为另有一件大事,连殿试的风头都要掩了过去——安郡王妃从西北回来,皇上准备让她主持在各地推广种痘之事了。
蒋榆华趴在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春秋》,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猛然间听见一阵脚步声,便急忙坐直身体,装模作样地捧着书念起来。
“三少爷。”小厮常山跑了进来,“二少爷回来了!”
“原来是你,吓我一跳!”蒋榆华立刻又趴回了桌子上,“二哥怎么回来了?”
“三少爷忘了,这不是三姑奶奶回来了吗?再说,还有六姑娘——咳,燕姑娘也就是这几日出嫁了。”
自打蒋燕华——现在还得叫陈燕了——复了陈姓之后,蒋家上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按着蒋家排行呼六姑娘显然的不合适,但要叫陈姑娘就更不大好听了,只能含糊地叫一声燕姑娘。然而这个称呼……又有点像大户人家对通房丫鬟的称呼,细想起来更尴尬。
“三姐姐啊——”蒋榆华懒洋洋地趴着不动,“如今她可风光了。”
常山干笑了一声。的确如此,就是老爷现在管的这个事儿,还不是因为沾了三姑奶奶的光么?不过这话,下人们自己偷偷意会一下就行了,若是让五姑娘听见,那可有好看的了。
“三少爷,二少爷回来,您怎么也得出去接一下……”
“我正闭门苦读呢。”蒋榆华仍旧一动不动,“爹不是说,不考中举人,门都不许我出吗?”
那说的也不是书房的门啊。离下次秋闱还有两年呢,真要是把人在书房里关两年,还不要废了?再说那是老爷气头上说的话,也不能当真的。常山抓抓头:“三少爷——”且这位爷在书房里也没认真读书,那书架子最底下,藏着一堆戏本子呢。
“爹可高兴坏了吧?”蒋榆华略有几分讥讽地道,“如今二哥也出息了呢。”
常山无话可说。从前蒋榆华读书机灵,十四岁就中了秀才,蒋钧对他自然爱重有加,木讷的蒋松华则总是被责备。可如今什么都颠倒过来了,蒋榆华秋闱未中,蒋松华却终于考取秀才,兄弟两个这会儿倒是一样了。
“我比二哥还早中一年秀才,就因为秋闱失利,就成了窝囊废了。”蒋榆华烦躁地将书摔到一边去,“二哥去了书院,得山长几句夸奖,就成了前途无量了?有本事现在也去考个举人进士来啊!不过都是秀才罢了,怎么我就不如他了?”
这个常山倒是心有戚戚焉。他也觉得自己主子人机灵,打小儿就会读书,比二少爷要强,可就因为一次举人试失利,老爷就恼火起来,竟将从前的好处都一笔抹倒,这也实在是……
“三少爷别恼,过两年秋闱中了,老爷自然就没什么说的了。”
“两年……”蒋榆华想想未来这两年还得在家里这样拘着,就觉得心情烦躁,“我也想去书院读书。祖父也真是偏心,为何只管了兄长却不管我!”
“这——二少爷毕竟年纪长些,再说那阵子老爷对二少爷又……其实书院那么远,夫人定然也舍不得您去的。”
“这倒也是……”蒋榆华想起小于氏,就不禁叹了口气,“母亲是肯定舍不得的。”
常山小声道:“小的问过跟着二少爷的远志,说书院那里苦得很。别看远志和决明跟着二少爷,其实连书院的门都进不去,在里头什么活计都得自己做。有时候书院山长还带着学子们远行,更是根本不许下人跟着……”
蒋榆华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这么说,远志他们跟着去了,什么都没做?”蒋家虽然不是什么高官厚禄的人家,但他自小也有丫鬟伺候,小厮跟着,除了读书写字之外,算得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想到去书院大概还要自己洗衣做饭,就不由得想打退堂鼓了。
常山连连点头:“根本进不去书院的门。大约十日才能见二少爷一回呢。”
“这书院未免也太……”蒋榆华也听人说起过一般的书院,总还是允许带个书童进去的,想不到祖父给兄长找的这个书院竟艰苦严格至此,“算了,我若是去了,母亲少不得要担忧。眼下丹华那丫头已经够她费心了,我又何苦给她再添些牵挂。”
“三少爷说的是。”常山连忙附和。
他伺候蒋榆华数年,不说是蒋榆华肚子里的蛔虫,也算是了解到八九分了,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主子是吃不得这些苦的,然而蒋榆华这话虽然是自我开脱,却也说中了一部分事实——小于氏如今为蒋丹华确实很费心。
蒋丹华只比桃华小两个月,这马上就满了十六,但亲事至今尚未定下。倒不是说无人可嫁——如今蒋钧前途正好,愿意结亲的人家有的是,但蒋丹华都没挑中。
小于氏原是打算把女儿嫁回娘家的,一则于氏一族的子弟只要稍有些出息,前途是不愁的,二则舅母做了婆婆,女儿的日子也过得松快自在些。只是如今这样子,别说蒋丹华看不上表兄,小于氏自己也不想结这门亲了。
然而她相了几家,蒋丹华只是不愿意,一晃她及笄已经一年,亲事却还未定,娘家嫂子话里话外的,已经有点儿嘲讽的意思了——毕竟两家虽未正式定亲,却一直有这个意思,现在蒋家生了悔意,于家多少还是有点怨气的。
“你三姐姐回来了,明儿跟我一起去你三叔家看看。”小于氏备好礼单,看看坐在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听她处置家事的女儿,心里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疼。
蒋丹华这一年里个子又略高了几分,身材也渐渐长开,有了少女的模样。她本来生得相貌不错,又爱打扮,看起来也确实是娇艳如花。小于氏看看女儿的品貌,便也觉得嫁个普通人家未免太有些委屈了,可女儿也未免太过挑剔——说来说去,都是因着蒋家出了个郡王妃,闹得其余的女孩儿都不好嫁了——到哪里再去挑个嫁过去立刻就能得一品诰命的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