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半闭着眼睛,只当没听见她的话。这些日子她时常觉得额头隐隐胀痛,院使来请过几次脉,都说她一定要保持心境平和愉悦,万不可再生气。然而不顺心的事总是有,皇后还这么不省心,她想不生气都不行啊。
“娘娘——”外头的宫人垂着头进来,“蒋家那里又送了消息来,说海姑姑的病又重了,请太后再派太医过去。”
“怎么又要太医?”太后皱起眉头,“上回太医去诊过脉,这才几天工夫呢?就是吃药也没有好得这么快的,叫她再等几日!在宫里时没太医给她诊脉,也不见她有什么病,如今出去倒尊贵起来了?”就是宫里的小妃嫔们,太医也不是随叫随到的,何况一个宫人呢?
传话的宫人垂头低声道:“海姑姑说她快病死了,蒋家人不敢担这责任……”太后赏下来的人要是死在家里,麻烦可就大了。
“快病死了?”太后怀疑地道,“太医不是说她不过是饮食上有些不调?去,还宣那日的太医去瞧瞧。”
有了太后的话,自然有宫人去给太医传话。恰好那太医今日正当值,闻言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怎会又病重了?”他明明给开了止泻的药啊。
虽说并不怎么想去,但太后有命,这太医也只能从宫里出去,赶往蒋府。到了地方一看海姑姑脸色蜡黄的模样,把太医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诊脉:“这是——难道不曾用药?”
桔梗儿在屋角跪着,闻言苦着脸道:“是奴婢不好。姑娘及笄那日海姑姑说要吃酥肉,奴婢就给她取了一块……”说着,拿袖子掩了脸,“姑娘一定会打死奴婢的,呜呜——”哭了两声实在挤不出眼泪来,只得悄悄把抹了姜汁的手指在眼上揉了揉,顿时哗地一下子就泪水横流。
太医的脸拉得比马脸还要长:“明明下官已经说过,这些日子万不可动荤腥。”诊过海姑姑两手脉象,也顾不得生气了,“到底吃了多少?怎的就到了这等地步?”这脉象比起前几日他来的时候可是要重得多了,再这么泻下去,连性命恐怕都要堪忧了。
海姑姑有苦说不出。她很想说在吃那块肉之前已经开始泻,太医开的药显然并不怎么管用。可是这时候她也不敢了,人泻得三丝两气的,还指着太医救命呢。
太医紧皱眉头,斟酌着开了个新方子,临行时又叮嘱道:“千万不可再沾荤腥!否则下官也无能为力了。”
他正说着,便听外头一个少女的声音含笑道:“这位太医,海姑姑的病症究竟怎样了?”
太医回头一瞧,一个高挑明丽的少女轻快地走进来,虽然上回来蒋府没有见过,但猜也猜得到,这位一定就是曾经被皇帝临时封了六品院判的那位未来郡王妃了。
明明自己医术超群,还要来问他做什么?太医心里嘀咕,脸上却不敢带出来——这位可是前几日才在及笄礼上得皇帝赏赐的,说个简在圣心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他一个小小太医,夹在这些贵人中间,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海宫人胃肠脆弱,油荤之物难以克化,还是不要食用的好。”
桃华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这位太医,海姑姑是太后赐下来教导我宫规的人,蒋家只有供奉的道理,却不好简薄拘束……”
这一点太医倒是很理解。太后赏的人,还想着管这位蒋姑娘呢,如何能叫蒋家管了?若不然病还没好,说要吃酥肉,蒋家的丫鬟就不敢不给。这样的病人,若是太医遇上,太医也头痛。
“蒋姑娘,此事,还是以遵医嘱为要。以府上家学,想必是深谙其中道理的。”
桃华亲自送太医出去,叹道:“太医常年侍奉贵人们,定然能理解寒家的难处……”
太医理解的。宫里头的贵人们哪个是把太医真看在眼里的,不遵医嘱,然后出了问题再怪太医的不要太多。这么一想,太医的语气就不由得更温和了些:“下官知道府上也有难处,只是海宫人这病,实在是要注意了。”
“那,能不能请太医代我向太后告罪?太后赏下来的人,本是该好生供奉,这如今——”
太医捏了捏旁边那丫鬟悄悄塞进袖子里的荷包,轻咳了一声:“下官奉太后之命前来,自然是要如实回复的。”如实回复,就是把海姑姑自己要吃酥肉的事儿回报上去。这事儿也真得说明白,若不然一个腹泻越拖越重,不是要连他的招牌也砸掉吗?
“不过——蒋姑娘可给海宫人诊过脉?”这病虽能用水土不服来解释,可太医总觉得哪里好像还有点不大对劲儿。这位蒋姑娘的医术,是院使大人都在私下里称赞的,向她请教应该也不算丢脸吧?
桃华再次露出为难之色:“并没有。实在是海姑姑她——想来她是更信任诸位太医的。”
太医默然,暗想这海宫人看着精明,其实却是个傻子。放着蒋家姑娘不用,非要用宫中太医,不就是怕蒋家人给她下药吗?可她怎么不想想,若是她让蒋家姑娘医治,那时责任就被压在了蒋家人身上,蒋家人保着她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对她动手脚?结果如今蒋家人撇得一干二净,倒把事儿都转到太医院头上来了。
跑这么一趟,太医也觉得有点恼火,回宫之后自然一字不差地向太后回报了:“……海宫人不遵医嘱,下官实在是……如今人在宫外,消息亦不灵通,下官去时,病情又耽搁了数日。所谓沉疴难治,这病再拖下去,恐怕下官也要束手了。”
一个宫人的死活,太后倒不放在心上,她关注的是能否在这件事里抓到蒋家的把柄:“蒋家如何说?”
太医低头道:“蒋家依下官所说每日只供白粥小菜,除此之外一概不动。只是海宫人……下官去时,那侍奉海宫人的婢女正在挨罚。只是蒋府言道海宫人是太后所赐,并不敢随意约束。下官只恐海宫人这般,病将渐重。”
太后皱着眉头道:“蒋氏可给海宫人诊过?”
太医把头垂得更低:“海宫人不肯……”若是一开始就让蒋家姑娘诊脉倒是好了,如今他已经接手,蒋家姑娘自然就不肯再沾手了。
太后摆手让太医下去,恨恨道:“废物!她这才去了蒋家多少日子,倒有一多半时间是在病着。”而且还越来越重,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再教导蒋氏什么规矩了。
“是谁又惹母后生气了?”皇帝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朕听说母后传了太医,可是哪里不适?”
“我并没有什么不适。”太后勉强笑了笑,“不过是派去蒋家教导规矩的那名宫人病了。”
“一名宫人,也能这样劳动母后费心?”皇帝皱起了眉头,“朕也听说了些,据说是出了宫便不知节制饮食,才致病倒的?差事当不好,倒来打扰母后,她倒是好大脸面!”
这番话说得一些破绽也没有,听起来全是在关心太后,太后也只能笑道:“毕竟我差出去的人,自然只得我费心了。”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听院使说,母后这些日子时常头痛,定是劳神之故。下头这些人也真是可恶,如此不知体恤母后,母后便不必再为她们操心了。来人,去尚仪局传朕的话,若是那海宫人三日之后还是不好,便将她迁回来养病,另派得用的人选去蒋家教导礼仪,不许再让太后烦心这些琐事!谁若是再惹太后动气,朕绝不轻饶!”
满殿的人都被皇帝的怒火吓住了,个个噤若寒蝉,只有杜内监低眉垂眼地应了,转身出去传话。
等他走出殿门,太后才反应过来,干咳了一声:“皇上也不必动气,你日夜忧劳国事,才是真要仔细保重才是。”
皇帝脸上怒色不减:“朕就是恨这些人没个顶用的,什么差事都办不好!”
太后没话可说。其实她也深有同感,从今年上元节开始,她交待下去的事这些人也没办好几件。
“母后就不要再操心此事了。”皇帝换了和颜悦色的神态转向太后,“院使都说了,母后必要心情愉悦少动气恼才于身体有益,这些琐事只管交给下头人去做,何必母后亲自过问?”
太后干笑了一声:“皇帝有这份孝心,老天必定鉴知,会保佑我的。”
“这也不够。”皇帝认真地道,“母后今年逢着明九,身子不好大约也因了这个——朕打算大办圣寿节,赦天下为母后祈福。”
太后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年是五十九岁寿辰,都说逢九流年不利,或许今年诸事不成还真是与此有关。原还想推辞,这会儿也改了主意,只道:“大赦天下也太过了,我不过是个太后,很不必如此。”
大赦天下这种恩典,一般只有新帝登基才会施恩至此,太后不过是个逢九之年,还不是整寿,还真担不起大赦天下这名头。
皇帝却固执道:“为母后身体康健,有何不可?母后不必管了,朕自有主意。”
太后的圣寿节其实早就筹备起来了,内务府比谁不会讨好,似这等逢九之年他们早就记在心中,只等着上头一句话,就可以办起来了。只是大赦天下的话传出去,还是引发了一番轰动。
实在是大赦天下这恩典太重了,京城里沸沸扬扬这么一传,连于阁老都有些坐不住,特地让阁老夫人进宫含蓄地提醒太后:“……虽说为祈福计,大赦天下也未免过了些……”福气并不是越重越好,重到你担不起的时候就要从别的地方折一点了,比如说,折寿。
太后是真的有些无奈:“我亦觉太过,是皇上定要坚持。”如今话都说出去了,皇帝金口玉言,哪有再更改的呢?
皇后在旁,撇嘴道:“皇上哪是为了母后,分明是为了别人来讨好母后,想堵母后的嘴呢!”这事儿一出,谁还关心太后赏到蒋家去的那个海姑姑?听说她吃了太医的药之后仍旧腹泻个没完,如今已经从蒋家召回来,送到宫里专门给宫人养病的地方去了。
说是给宫人养病的地方,其实太医根本不涉足那些地方,就是由几个粗通医术的宫人看着,胡乱弄些药吃。若是命大,养好了大约还能回来当差,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抬出去了。
至于说蒋家那边,自然有尚仪局另派了一个年长的宫人去指点——没错,是指点,不是教导——连皇后都奖赏过蒋氏,说她跟海姑姑学规矩学得好,尚仪局派去的人,敢说自己比太后派的人更厉害吗?是以只能说是指点,不敢称教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