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到,安郡王到。”外边的内侍声音响了起来。皇帝带着沈数一前一后地进来,笑道:“蒋氏来了。母后的脉象如何?”
太后笑了笑:“我自然已经好了,皇帝日日都过来,看在眼里的,又何必今日再巴巴的过来。”
皇帝在太后身边坐下,笑道:“虽说看着母后好了,总归还是要诊了脉才能放心。正好安郡王今日进宫,他的婚事也该定下日子了。”
“哦?”太后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崔大姑娘的病好了?”
“正是。”皇帝笑着说,“前些日子朕让钦天监算了几个吉日,如今崔大姑娘已经好了,郡王府也能入住,不如就把日子定下吧。安郡王今年都二十了,再拖下去也实在不像样子。”
太后点点头,仿佛也很高兴的样子:“阿弥陀佛,崔大姑娘这病总算好了。如此,皇帝就定下日子来,好好操办。只是崔大姑娘进京竟病了这么久,可见身子也还是有些弱,合该仔细将养,否则日后成婚,只怕开枝散叶也不易呢。”
殿中嫔妃有些附和着,有些却是噤若寒蝉。太后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在诅咒沈数婚后无子嗣啊。当然,皇帝到现在都还无子,太后自然是不愿意看见沈数先生子的,不过当面说出来,也实在是……
沈数却好像根本没听出来太后的意思似的,很恭敬地答道:“谢太后关怀。我定会请人给她仔细调养的。”
他今日入宫,当然不是为了定婚期来的。实际上,现在这婚事他都没什么期待的了,结不结的还不是那么回事?如今成婚对他来说,不过是能返回西北的一个借口罢了。至于他想成婚的人,反正是不可能了……
桃华觉得仿佛有两道目光注视在自己脸上,稍稍侧头去看的时候却只看见沈数规规矩矩地坐着。因嫔妃们尚未全退下去,他也目不斜视,未曾多看一眼。
皇帝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太后:“钦天监择了三个日子,朕看,最晚的那个要到腊月里,天寒地冻的未免不宜,不如就选九月初的日子吧。”
太后倒是有意往后拖延,但想想沈数成亲之后也不可能马上动身,只要稍稍一拖就能拖到过年,再留他一段时间,其实与腊月里那个日期效果完全相同,又何必要挑最晚的日子,倒落了痕迹,便点头道:“七月这个也太早了,就九月里不冷不热的正好。”
这就算是定下了,皇帝拿指甲在九月那个日子上掐了道痕迹,随手把纸给了身边的杜内监:“去跟宗人府说,就定这天了。”居然一句也不问沈数的意思,轻描淡写地就敲定了,随即就说起南苑围猎的事来,“也该叫京里这些勋贵的子弟都去,看看他们的本事。别整日里斗鸡走狗的,朕就是想给他们派个差事都不放心。朕想着,不如就叫他们下场比一比,谁猎得多,朕出彩头。”
太后对此也觉得有点意思:“我也出些。”
皇帝便笑:“太后也不必拿什么贵重东西出来,不过是个彩头罢了。”这种事更多的是荣誉,若是弄得贵重了,倒好像真的争什么似的。
太后略一思忖便道:“将前些日子承恩侯送的那玉雕水仙拿来做彩头罢。”这东西说贵重也没有多贵重,意趣又不错,且适于携带,拿出来做个彩头倒合适。否则她纵有什么宝石山珊瑚树的,又如何好搬到猎场去呢。
桃华听见玉雕水仙四个字,不由得抬起了头,待看见被宫人捧出来的那块玉,不由得变了脸色——这东西怎么又跑到宫里来了!
原本她还想着,能找个什么机会从曹家把这东西弄回来,可若是已经进了宫,现在又要做为彩头送出去,那岂不是不知会落到哪里去?但愿不是那一块玉吧?刚才太后说是于思睿送的,靖海侯家跟于思睿从来没什么大交情,应该不会送给于思睿,或许只是相似的东西?
皇帝只是就着宫人的手看了一眼就点头:“这个倒合适。等到了猎场,母后再拿出来罢。”之后就叫宫人又捧回去了,从头到尾,桃华也只瞥见了个大概。
桃华真恨不得立刻把那块玉抢过来好好看看,可是在寿仙宫中连她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也只能强自按捺着听皇帝跟太后扯围猎的事。
秋初围猎,是本朝的习俗,马上打来天下,后世子弟总不能立刻就弓马之事全抛了。不过这习俗也是一代疏似一代,即以现在的皇帝来说,也不过三五年才去一次。此次为了考验这些勋贵子弟,场面倒会比从前更盛大一些。
不过宫里的女人们倒不在乎场面是否盛大,她们在乎的是究竟谁有资格随驾。这可不是去曲江别宫看竞渡,距离不远,人人有份。南苑行宫地方狭窄,也只有最得宠的几个妃嫔能跟着去。
皇帝随口就点了袁淑妃、于昭容和赵充仪几位高位嫔妃,皇后的脸色就有点儿阴沉,环视殿中道:“陆宝林身子尚未痊愈,就不要去了。”目光移至末座,忽然道,“倒是有一事——蒋氏是吴彩女荐来的,如今确实医术精湛,太后也大好了,如此说来吴彩女无过而有功,皇上看,是不是该赏她?臣妾觉得,升至才人如何?”
吴彩女原是正六品的宝林,前几日才被皇帝贬了末等的彩女,今日皇后一句话就要升到正五品的才人,在新入宫的嫔妃里头已经是数一数二了。
桃华冷眼旁观,见太后眉头微皱,看了皇后一眼,仿佛不是很赞同她现在说这话。想来也是,皇帝刚贬的人,皇后就急着提起来,未免也太露痕迹了。
不过皇帝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事,随意地点了点头道:“皇后说得不错。将前日那对海棠宝石簪子赏给吴才人。”说完,还仔细端详了一下新晋的吴才人,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容貌似的。
桃华用眼角余光看见皇后的脸瞬间就更阴沉了,看着吴才人的目光也有些不善,不由得又悄悄瞥了一眼皇帝,却见皇帝起身道:“既然定下了此事,母后好生休息,朕也先回去了,还有政事要处置。安郡王跟朕来。”他从吴才人身边走过,忽然又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对杜内监道,“这琉璃耳坠子太俗艳了,再加上那对水晶耳坠罢。”
吴才人连忙伏身下拜:“谢皇上。”脸色却有点古怪——皇帝嫌她戴的耳坠子俗艳,虽然加赏是荣耀,可是单刚才这俗艳二字,也够她成为后宫笑柄了。
果然皇后毫不客气地就笑了:“吴才人,皇上喜欢雅致的妆扮,你也学着点。闲暇无事的时候多读几本书,自然就好了。”
吴才人出身虽是小官人家,无奈有继母在上,并没好生请人教导,的确读书不多,这大家都知道,真是无可辩驳,只能低头应是。
太后不觉又皱了一下眉头。吴才人读书不多,皇后却是自小就请了先生来教导的,做姑娘时也是琴棋书画皆通,怎么做了这些年的皇后,那些书倒好像都还了先生似的,论今日之举止,实在也不像个饱读诗书的样子。
不过她总不好当着众嫔妃们的面教导皇后,便摆了摆手令众人都散去,只将皇后留了下来。
没想到她还没开口,皇后已经抱怨起来:“母后,皇上开口就要袁氏随驾,走到哪里也不忘带着她,成何体统!”
太后心里顿时一气:“袁氏是淑妃,仅在你之下,如何不可带?倒是你,皇帝才贬了吴氏,你今日就急火火地要提拔她,是成心打皇帝的脸么?”
皇后这会儿也有点后悔了:“是我大意了——想不到吴氏就入了皇上的眼!”倒是她给了吴氏引起皇帝注意的机会了。
简直是鸡同鸭讲,牛头不对马嘴,太后想起太医嘱咐自己不宜动气,只能尽量把气平了平:“你是皇后,做出这等妒嫉嘴脸来,才是成何体统!”记得这孩子刚立后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
殊不知皇后也委屈呢。立后之初,她当然是贤良淑德的,要不然也不会把当时的太子良娣袁氏封为淑妃了。可是贤良淑德屁用没有,到现在她做皇后十年了,肚子仍旧没动静,却只见别的嫔妃一个个怀上,也由不得她不渐渐变成一个满怀恶意的妒妇。
另外,宫里这些嫔妃也就罢了——“母后为何让那蒋氏也随驾呢?”
自然是让她跟着去诊脉了。太后经此一事,对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有了点儿心理隔阂。虽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紧闭着嘴,对于夜明砂之事绝口不提,但太后心里明白,至少桃华是知道她的心结所在的,这至少可以保证,以后若是桃华给她开方,绝不会开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屎来。
皇后却不曾想得这么细腻,只顾着将自己心中的猜疑说出来:“母后有没有发觉,这蒋氏的侧脸颇像一人……”
“什么人?”太后心不在焉地问。不要以为太后是喜欢桃华,正相反,对于知道她病因的桃华,太后反而隐隐有种忌惮和不悦——想想看,堂堂太后被喝进肚子里的蝙蝠粪恶心吐了,知道这个病因的人就等于知道“堂堂太后喝了蝙蝠粪”。或许太医们觉得此事无妨,可太后却不觉得这事儿无妨。事实上,那个多嘴说出夜明砂就是蝙蝠粪的宫女,昨天就已经“暴毙”了。至于开出夜明砂方子的太医,因年老职高,太后暂时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他。
皇后有些急了,看看殿内只剩下心腹,便道:“就是,像夏氏!”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太后蓦然转头瞧着她,“你说像谁?”
“像夏氏啊!”皇后急切地道,“那日她来给母后诊脉,我见皇上总瞧着她,就走到皇上身后看了一眼——正面倒瞧不大出来,可从侧面瞧上去,竟与夏氏有七八分像呢!”
“夏氏——”太后缓缓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
寿仙宫内殿之中,一片寂然。此刻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伺候太后或皇后十年以上的旧人,自然都知道,夏氏这名字是后宫的禁忌。事实上,因为十年不曾提起这个名字,如今宫里的嫔妃和宫人们,倒有十之六七不知道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她曾经是长皇子妃。
今上在登基之前首先是太子,而在成为太子之前,当然就是长皇子了。事实他是做长皇子一直做到十七岁,在先帝驾崩前半年才被封为太子的。在成为太子之前,他的妻子就是夏氏。
夏氏只是当时京城中一个礼部郎中之女,论出身实在算不得尊贵,只是其家清正,素有贤德之名,相貌也生得极好,才被选中做了长皇子妃。
至于为什么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为养在膝下的长皇子只选了这么个出身平平的妻子,大部分人说是皇后为了避嫌,为了免得被人说有外戚之嫌,并没有为养子挑一个于氏女为妻。
不过事实如何,其实只有太后一人知道。当时贤妃虽死,她所生下的四皇子却最得先帝欢心,且因为无母,很可以也收养进中宫来的。如果四皇子也养在中宫,那么他多半就会被立为太子,于家自有年纪相当的女儿可以与他相配,那么长皇子若娶了太过显赫的妻子,自然就不合适了。
谁知道先帝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并没有为丧母的幼子寻一个有脸面的养母,反而是在发现他的眼疾之后就将他送去了西北外祖家,完全断绝了幼子继位的可能,并将长子立为太子。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而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于家一着不慎,竟要将皇后之位拱手让人了,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