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戎发来电报,请霍相贞去天津玩玩。霍相贞没心思去,他在邢台县住着一座青砖碧瓦的大宅院,正房门前砌着规规矩矩的石头台阶。在没有军务可办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的坐在台阶上望天。守在一旁陪伴他的是安德烈,安德烈自己没什么心事,情绪完全是跟着霍相贞变化,霍相贞不痛快,他也不痛快。双方肩并肩的坐久了,霍相贞会抬手去揽他的肩膀;而他就顺势倒下去,一直倒到霍相贞的胸前,像个成长太快的小男孩,脾气很好,由着大人揉搓逗弄。
望天望了半个来月,霍相贞在石阶上坐不住了。拍着屁股站起身,他把双手插进裤兜,在秋日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累了,又累又气的,然而又怪不得谁。路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倒霉的,也从来不只是他一个。
霍相贞开始自力更生的去筹饷,然而,筹不到。
顺德府就是这么大的地盘,而他八万人的大军,无论是吃粮还是吃人,都不够。小张派了钦差来点检部队,霍军共编为六个师,另有一个骑兵旅,炮兵团工兵团也全具备,是支建制完整的整齐队伍。霍相贞看着自己的队伍,认为单讲实力的话,无论和周围哪位省主席相比,自己都绝不会落下风。
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一个月没有六七十万是维持不下来的,然而张蒋双方只肯合给二三十万,余下的几十万,根本没着落。尤其这又不是件一劳永逸的事情,这个月对付过去了,下个月又来,永远没有到头的时候。
他自己也是一穷二白,仅存的财产便是北平那座老宅。可是若是回去卖房子,那首先就对不起祖父和父亲。房子是上两辈人的心血,传到他手里,让他给卖了,那成了什么话?
况且也卖不出多少钱,不够队伍一个月吃的。
霍相贞愁肠百转,开始闹失眠,同时感觉事情没完,后面必定还有花样。果然,不出一个月的工夫,沈阳的小张向他发了话,希望他裁兵缩编——东北和中央的财政都很困难,养不起他霍相贞的几万人。
此言一出,霍相贞冷笑一声,直接让李克臣拟了回电拒绝。昨天不给军饷,今天逼他裁兵,明天会有什么招数,一想便知。
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资本就是军队,张蒋二人之所以不敢明着摆布自己,顾忌的也自己这一点资本。资本若是没了,自己这辈子的事情也就算完了;安贫乐道独善其身都是屁话,做人得有记性,不能没脸没皮;受过一次的侮辱,绝不能再受。
思及至此,霍相贞定了主意,拒不裁兵,同时和连毅恢复了联系。如今西北军和晋军的残部,所受待遇全都类似于他,苦主着实不少。而坐以待毙不是法子,他须得有所行动。南方的老蒋,他自知撼动不了;北方的小张,他却是有信心斗上一斗。因为当初若不是小张入关拥蒋,阎冯双方也不至于立刻惨败,所以恨小张的人太多了,而小张自己也不做脸,扎吗啡扎得没个人样,霍相贞和他会过一次面之后,再也不想见他第二面,因为生平最看不惯瘾君子。对于雪冰等人,他也直言小张“望之不似人君”。
霍相贞一有动作,连毅人在山西,立刻就有了知觉。对着白摩尼,他从来不提霍相贞;真到非提不可的时候了,他带着李子明去了军部。把几名亲信召集到了面前,他关上门,开了个秘密的会议。与会人员,除了李子明之外,其余众人全有些岁数了,都是和他干了一辈子的老臣。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一坐,连毅把两只胳膊肘往桌面上一架,十指交叉着抬到了胸前。转动眼珠环视了面前三位,他头也不回的开了口:“子明,拿壶茶来。”
李子明没落座,一直在屋子角落里站着,听闻此言,他答应一声,果然出门端回一壶热茶。亲自倒满四杯送到桌上,他自己也端了一杯,回到角落里默默的喝。
连毅伸出一只手,把四杯茶分别推向四方,同时腿上使劲,向前“咣”的踹了一脚。前方的参谋长登时连人带椅子向后一仰,手扶桌沿慌忙坐稳当了,参谋长老气横秋的埋怨道:“刚锋,有话说话,你不要和我闹!”
连毅嘿嘿笑道:“老张,别走神,今天我有正经事儿和你们讲。霍家那个犟种,在河北已经要支撑不住了。我听他话里话外,是有点儿别的意思。这是一招险棋,我不能一个人做主,所以把你们几个老东西叫过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老东西们并不比连毅年长,只不过是活得随心所欲,老得顺其自然,所以看着和连毅简直不是一辈人。听了连毅的话,老家伙们步调一致的喝热茶摸下巴,有胡子的又捻了捻胡子梢。
连毅自从进入山西之后便是乌云盖顶,没有一天好过,但依然是兴致勃勃笑眯眯。眼睛瞄着三个老东西,他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垂涎三尺的,好像要把老东西逐个吃掉。
末了,是刚才挨踹的参谋长先开了口:“如果只有咱们两家的话,势力未免单薄了点儿。”
连毅笑道:“犟种不能只找咱们,肯定还有别人。”
另一个翘着胡子的老东西,沉吟着说道:“我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第三个老东西一直不说话,等旁人都说完了,才中气十足的开了口:“我要是说话算数,我就直接揍他娘的!”
参谋长扭头看了他:“你要揍谁?霍静恒还是小张?”
暴躁的老东西当即做了解释:“小张!我揍霍静恒干什么?”
其余三人一起点了头:“哦……”
秘密会议开了足有两个小时之久,散会之后,老东西们各自走了,屋子里只剩了连毅和李子明。李子明一直只是个旁听者,直到这时才晃着大个子走了过来。抬脚将一把椅子踢到了连毅身边,他一屁股坐下了,脸上照旧是没什么表情。
连毅向后一靠,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随口问道:“子明,你有没有想法?”
李子明抬眼望向了他:“我不同意。”
连毅没想到他还真有想法,并且语气如此斩截,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同意?”
李子明继续说道:“裁兵就裁兵,缩编就缩编,随他的便,总之是不打了。”
连毅笑了一声:“怕啦?”
李子明看着连毅的眼睛:“我不怕,可是你老了,打不动了。”
连毅饶有兴味的审视了李子明:“我老了?你觉得我老了?”
李子明沉静的正视了他:“我早就觉着你老了,应该歇歇了。”
连毅想用枪管子抽他的脑袋,不过在动手之前,笑模笑样的又问:“我怎么歇?”
李子明答道:“怎么歇都行,反正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连毅笑了一声,决定还是饶过他的脑袋。子明说话向来不得人心,甜言蜜语就不是子明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霍相贞和连毅之间联系频繁,密电是不分昼夜的往来。败军之将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是枪打出头鸟,所以再不好过,也不如霍相贞艰难。霍相贞自己联络了一部分晋军旧将;连毅也联络了一帮西北军将领。因为各方面的举动都是极端机密,所以外界并无波澜。
事情渐渐有了一点眉目,响应的将领非常多。这天上午,连毅因为是一夜未睡,所以不早不晚的上床补眠。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他伸手去拉扯白摩尼:“儿子,过来!”
白摩尼坐在床边,正打算穿鞋起身出去走走,如今回头看了他,白摩尼啼笑皆非的问道:“怎么着?白天睡觉也要人陪?怪不得子明刚才跑得快,谁乐意大上午的和你在床上起腻?松手,我出去透口气就回来,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出门见过太阳呢!”
连毅不松手,因为一个人睡不着觉。
白摩尼的脾气和力气全比不了他,所以无可奈何,只好脱了外面衣裤,抬腿滚到了床里。而连毅一掀棉被,大鹏展翅一般,一翅膀就把他卷到怀里去了。
连毅在家里睡了又睡,与此同时,李子明背着手走在军营里,身边跟着他的弟弟李子睿。李子明生的瘦高,李子睿却是敦敦实实的矮,矮,但是一张脸很俊秀,夏天他瘦一点,是个小号的美男子;冬天他发了福,也是个挺体面的胖子。
兄弟两个平时不大见面,如今见了面,一时却也无话,单是趟着荒草往前走。旁人远远的见了,自然也不会凑上前去招呼。及至周遭荒凉到一定的程度了,李子明望着前方开了口:“小睿,你想办法,给我往外发一封电报。”
李子睿管着一个特务连,是有权的人,而且即便没有权,发一封电报也不至于要“想办法”。扭头看着李子明,他开了口:“哥,发什么话?往哪儿发?”
李子明沉默片刻,最后清清楚楚的答道:“往南京发。”
李子睿不动声色,静候下文。
李子明转向了弟弟,轻声说道:“他老糊涂了,居然还想要造反。我不能由着他胡闹,更不能由着他再和姓霍的合作!明白了吗?”
李子睿明白了——要往南京发出这么一封告密的电报,自己的确是得“想办法”。
157、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