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方落,便听晗娘、昐娘忍不住担忧道:“祖父的手都扎出血了!别做灯笼了,先止血再说罢!”崔简也连忙道:“外祖父的手伤得有些重了,只管在旁边指点就好。我们三个来动手。”
李氏遂吩咐侍婢:“赶紧去找些药来!都这把年纪了,天天习武还能教竹篾扎伤了。”
王奇老脸一红,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一时大意,你们且慢着,等我止了血再来!”
崔氏与王玫互相瞧了瞧,忍不住垂首微微笑了起来。
此时在书房里,崔渊也正将分别这大半年所经历的波澜皆一一道来。王珂听得认真,神情却依旧自若。倒是崔希和王昉,因年纪到底还小些,随着他的叙述脸色变化万端,十分精彩。他们心底也生出了许多疑问,却不敢亦不能随意插言,只能按捺在心中。
“崔泌倒是想得容易——便是将你家的夹缬工坊毁了,工匠都还在呢,雕版再做就是了。他从何处来的信心,能说动魏王顶了晋王的差使?换了一群人来做此事,说不得比你们重新做还更慢一些。”王珂道。
“所以,他在烧工坊前,便派人去收买那些工匠。我虽然已有防备,但到底抵不过重利相许,有两三个工匠已经暗地里投了他。其余人我都派人保护起来,又给晋王也送了信。”崔渊道,“至于那些文人士子,为晋王做事也是做,为魏王做事也是做。只要圣人下了敕旨,他们自然不会违背。”
“得了圣人敕旨,恐怕连你和崔渲也不得不听从魏王之命行事。如此,倒又离间了你与晋王,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王珂略作沉吟,“不错,越是到眼下这种紧要的时候,他便越着急给魏王立功劳。这也说明,魏王等不及了——或者,太子更等不及了。”
崔渊皱起眉:“与太子来往甚密的人越来越多。太子看似已经比前些日子略有所好转,但也不过是做给圣人与皇后殿下瞧的。他或许……忍不住了。”但他仍然认为,太子不可能听信挑拨,效仿玄武门旧事造反。毕竟,听闻圣人在除夕夜宴的时候,还曾私下与心腹重臣说,便是太子因足疾而常失仪态,还有嫡长孙呢。圣人心意不改,太子知道此事后大概也应该安心些。至于魏王,或许该恨王妃阎氏这一胎来得有些迟了。不过,待他也有了嫡子,事态便对他更有利了。毕竟他亦是嫡子,亦有圣人之嫡孙。
“且静观其变罢。”王珂道。
“若是崔泌不将主意打到晋王与我身上来,我自然乐得作壁上观。”崔渊淡淡地回道,“只是,他都欺上门想一箭双雕了,我们又焉能安坐?”不论如何,若给太子一派一个撒气攻击的借口,他们也会很欢喜。
王珂望了他一眼,又看向崔希:“崔泌时时刻刻不忘给你使绊子,你早该习惯才是。崔家小四郎倒是个有胆气的好孩子。昨日你独自去见崔泌,一点也不害怕么?毕竟你早就知道他便是那个利诱你阿爷阿娘犯错的罪魁祸首。”
“害怕。”崔希回道,“未见到他时,总以为他是什么凶神恶煞,所以觉得惧怕。但见面之后,觉得也不过如此。他说他的,我都只管低着头听着,一言不发,就足够了。多说多错,不说才不会露出破绽。”
崔渊勾了勾嘴角:“崔泌或许只是心血来潮,想再给我添添堵。却不想,连四郎都已经看破他的虚伪狠毒了。也不知他顺手埋下这个棋子,将来究竟打算做些什么。若是想得太长远,也不像是他了。”
“且待往后他再有动静,或许便可探知一二了。”王珂道,“只是,光他挑拨你们二房,你便不知回击么?你手里不是留了好些他阿爷的把柄?圣人可不喜这种性好财货之徒。且既然贪财,不妨挑动他们分家。他们家并非大房,到时候且有得争呢。”
“把柄暂时动不得。至于分家……”崔渊一叹,“崔相孝期未出,恐怕他们宁可先忍着,也不想被安上不孝的罪名。不过,守孝二十七个月,说来也就在四月左右罢。那时候这些事一并猛地闹将起来,时机倒也合适。”
王珂想了想:“我在京中毕竟待不得几日,你若得空,不妨将我引见给晋王。”
崔渊双目微微一动:“舅兄……”
王珂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微一笑:“我既然是你的舅兄,又好书画,字迹也颇过得去,你岂有不加以引荐之理?”
“是我有些着相了。”崔渊回道,“我先给晋王去个帖子问问,待得了准信再告知你。”
“静候佳音。”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宴饮中事
初五、初六两天,崔家分别宴请了亲眷与同僚世交,笙歌乐舞彻夜不休,给这年节时分更增添了几分热闹欢乐。到得初七之时,则由真定长公主出面,宴请仍在京中的诸皇室子弟与公主们。虽说是公主府宴客,但崔敦、郑夫人也早早地将晚辈们都带过去帮着待客。毕竟李十三娘如今身子重,只真定长公主招待客人恐怕也忙不过来。外院中光是崔敛、崔滔父子俩也不像样,哪一位亲王郡王都不能怠慢。
行进的牛车中,因睡得迟又起得太早,王玫困倦地半睁着双眸,螓首微微一点又一点,而后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倒在旁边的崔渊怀里。崔渊微微一笑,将她头上簪着的新剪的彩胜挪了挪,不教压坏了。那彩胜既有红花绿叶又有枝蔓,做得逼真之极。一簇颤巍巍的花朵堆在乌发边,绿色枝蔓缠绕在单螺髻上,再点缀着几个蝴蝶钗朵,仿佛能随风而动,委实意趣盎然。
崔府与公主府离得并不远,很快便到了。牛车顺次停下之后,王玫便清醒了许多。丹娘、青娘替她略整了整衣衫,看起来就像往日那般精神了。“若是实在疲倦,便去陪着堂嫂罢。”崔渊道,“有两位阿嫂在,什么事都能理得井井有条。丹阳长公主、衡阳长公主也会帮着叔母待客,何况还有晋阳公主、衡山公主。”
“叔母早便安排好了,我自有差使要忙,哪里能在大家都忙的时候偷闲?”王玫有些微恼,“若不是你……”虽说丹娘、青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她飞快地扫了她们一眼,仍是收了后边的半句。
崔渊挑了挑眉:“不必过于勉强自己。”
“你下去罢。”王玫脸微微一热,“别教长辈们等着。”
夫妇二人一前一后下了牛车,崔渊跟着父兄往外院行去,王玫则牵着崔简往内院走。崔笃待要叫上崔希,谁知他很果断地拉着崔芙娘,一边低声警告她不得失礼,一边紧紧随在王玫与崔简身后。看着他们走远,崔笃望了望崔敏与崔慎:“四郎才十岁,留在内院中也无妨。”七岁不同席的古礼什么的,也不必太过刻板了。且看崔希瘦弱的模样,说是七八岁都有人信呢。
见过真定长公主之后,小郑氏、清平郡主与王玫便都忙碌起来。王玫得的差使是核对女眷宴客名单,确定坐席安排无疏漏之处,以及敦促厨下按照拟定好的食单轮换菜肴。
宴饮邀请的帖子在年前便发出去了,宾客们来与不来也早已经定了下来。当然,亦有中途改了主意的,或者实在是突如其来杂事缠身无暇他顾的。不过,无论如何,在宴请的正日子之前也应该给主人家一个准信。王玫便领着丹娘、青娘与真定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一起确认会前来赴宴的贵客,再根据情况调整她们的坐席。平日里亲近的妯娌姊妹自然须得安排在一处,素来不和者则离得远远的。
当然,太子妃苏氏与魏王妃阎氏却是无论如何也必须坐在一起,以显示出太子与魏王之间的和乐融融。这两位的性情都较为温和,表面上的关系也甚是不错,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须得注意旁的什么人借机生事,打破妯娌敬爱的假象不说,还给真定长公主惹上麻烦。
将坐席都调整完之后,陆陆续续已经有宾客上门了。正陪着丹阳长公主、衡阳长公主说话的真定长公主忽然遣了侍婢将王玫唤了过去:“九娘别忙了,阎氏身子不适,今天不会过来。如此也好,除了姑母之外,其他人倒都自在一些。”同安大长公主如今是妥妥的魏王派,因旗帜太过鲜明,反而惹恼了圣人,连年节的赏赐都比往年薄了三分。察觉到自己似乎触了圣人的逆鳞,她也收敛了许多,不再四处给崔家、王方翼找麻烦。连这回宴饮,也颇给了真定长公主几分面子,答应前来赴宴。不过,真定长公主却宁愿她不来,省得又须得忍受她的冷嘲暗讽、阴阳怪气。
“魏王妃怀着身孕,正是反应剧烈的时候,也确实不宜四处走动。”王玫便道,“儿原本还想着给她单独做些吃食,如今却是不必了。”阎氏腹中的“嫡子”,背负着魏王李泰的希望,自然容不得任何闪失。虽说真定长公主一向不偏不倚,但宴饮之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李泰与阎氏也无法承受任何意外,只能干脆闭门不出了。
“你倒是想得周到。”真定长公主微微笑道,“待会儿兕子、幼娘来了,你便与她们作伴就是了,不需理会别的事。带着她们四处走一走,也正好散散心。”
王玫自是满口答应了。崔渊尚未入仕,又是嫡幼子。她没有诰命在身,以她的身份,确实也不适合招待其他金枝玉叶们。倒不如与两位小公主闲游片刻,略作休憩,还可松快地聊聊天。
不多时,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便到了。自从进入腊月之后,她们便再未相见过,自然有许多话想说。衡山公主便把着王玫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她们的近况。晋阳公主在一旁含笑听着,时不时补充一两句话。
“也不知九阿兄到底在想些什么,坚持要搬到晋王府住。阿爷阿娘商量之后,竟然也准了。离得近些也就罢了,那保宁坊离大内那么远,每日见面都不容易!——也不知当初到底是谁营建的晋王府,居然选在了南边的保宁坊!武德殿这些天已经断断续续地搬了好些东西,听说上元节之后,便要正式迁居。”衡山公主颇有些失落,咬着嘴唇,“九阿兄自从大婚之后,便不疼我们了。”
“幼娘,你又胡说了。”晋阳公主摇首道,“九阿兄虽然一直忙着摹本之事,却也从来不忘给我们捎带礼物,哪里不疼我们了?便是再忙,每日晨昏定省他也不会错过,陪着阿娘说些新鲜事——也不知是谁,每回都听得津津有味,居然心里还抱怨。”
衡山公主撅起嘴,嗔道:“眼下自然天天早晚都能见着,往后可就不容易了。”
晋阳公主垂眸,轻轻一叹:“九阿兄都已经成家立业了,自然不可能如以前那般。”
王玫想起已经匆匆赶回任上的兄长,也颇有几分惆怅:“我阿兄如今离开长安赴任,分别大半年,才只能在年节时见一面。我还羡慕两位贵主呢。至少兄弟姊妹都身在长安,还能相约一同出游、一起围在爷娘身边欢笑。”略顿了顿,她又接道:“其实,两位贵主的心情,我都能理解。不过,仔细想想,兄长成家之后,分出心神关爱阿嫂、侄儿侄女亦是理所应当。只需兄妹之情始终未曾变过,便足够了。而且,我还能从阿嫂、侄儿侄女处得到关爱,家人反倒是更多了,能孝顺阿爷阿娘的人也更多了。眼下与阿兄只能信件往来,心里也时常挂念他在外过得好不好。不过,只要情谊如旧、人心如旧,离得近些远些又有何妨碍呢?”
闻言,衡山公主有些怅然:“不错,至少九阿兄还留在京中,没有去封地上。九嫂待我们也亲切,与我们闲话家常也很耐心。不似长嫂(太子妃苏氏)、四嫂(魏王妃阎氏)那般,总忙着处置东宫、魏王府的内务,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人影。”
晋阳公主颔首道:“不如趁着九阿兄如今与我们同在长安城里,来往也算便利,多走动走动。何况,九阿兄一直住在大内,其实也很是不妥。先前还能以为阿娘侍疾为借口,如今阿娘逐渐痊愈,他也成家立业了,便更不合礼仪了。幼娘,你也须得替他多想一想才是。”
“说是不合礼仪,其实只是有人嫉妒九阿兄得阿爷、阿娘疼爱罢。”衡山公主冲口而出。
幸而她们如今走到了偏僻处,旁边没有什么人。王玫松了口气,苦笑着道:“贵主还请慎言。这话若是教有心人听见了,恐怕晋王也更受人忌惮了。”
衡山公主露出些许悔意,晋阳公主却又是一叹:“幼娘,你这脾性须得改一改了。我们自个儿且不说,莫给九阿兄惹事才好。”
“我改……我改就是了……”衡山公主低声道。
“也罢,不说这些了。”王玫轻轻击了击掌,“两位贵主可想去见一见堂嫂?她身子重,今天不能出来待客,恐怕听着乐舞之声也觉得寂寞呢!”李十三娘一向是个喜欢热闹的,独自待在院子里恐怕也甚是无趣。
“确实很有些日子不曾见表嫂了。”晋阳公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