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拧起眉,认真地想了许久,冷不防道:“难不成他这状头是舞弊得来的?”说文卷,又说试探,那必定就是元十九名不符实了。只是,少年才子得了状头,当年想必也有许多人与他对答,怎么却无人发觉真相?
听她说到舞弊,崔渊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猜着了?倒也不算是舞弊,只是有人替他参谋罢了。那人之才,远远在他之上,替他筹谋,最终却落得被他不喜,郁郁而亡的下场。”
王玫更是惊讶,睁圆了眼睛:“你……莫不是说他的元妻郑氏?”她对元家之事颇为了解,左猜右猜也只能是那位嫁了表兄却早逝的表妹了。
“是。我遣人打听过了,那位郑氏女,有谢道韫之才,只是不欲扬名,所以不为众人所知而已。”崔渊一叹,“原本若辅助夫主一路青云,倒也不埋没其才。元十九却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容不得内人之才犹在他之上。真是可惜了。”
王玫也禁不住觉得惋惜。能够辅助元十九获得状头,这位郑氏于史书、时务策上肯定造诣非常深,或许确实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但她却又哪里能料到,所谓的表兄,竟卑劣如斯——明明得了好处,却不愿承认自己比不上妻子。元十九口口声声说婚事不谐,想必他要的是一位对他俯首听从宛如奴婢的妻子,而非一位才华横溢远超过他的妻子。所以,他才又回过头去纠缠原身,想从原身那里得到尊崇,借以恢复自己的男性自尊?
“此事毕竟已经过了许久,郑氏又早就亡故,寻不出证据来。四郎打算如何做?”
“那郑氏被元十九逼死,郁郁而亡,自然有父兄替她讨回公道。”崔渊回道,“若无荥阳郑氏作为元家后盾,将他们家推倒便是顷刻间之事。免得你还担心他会跟着太子狐假虎威,为难舅兄。”元十九的名声已经很差了,再差一些,便是他再诚心,太子一派也懒怠理会他,想保住校书郎之职也已毫无可能。至于他叔父,蒲州司马之职有的是人想做,连带着参上一本拉下来也不难。
“只是……”到时候就不能在太子谋逆之事爆发的时候,彻底报复他们了。不过,王玫想了又想,觉得以元十九的能力,即使太子果真谋逆了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牵连进去也不会罚得太重。且若是太子没来得及谋逆,只是夺嫡失败,那便又会生出变数来。想到此,她也觉得还是速战速决,借郑氏娘家——元十九亲舅家的怒火来彻底摧毁元家比较合适。
“安心罢,郑氏亡故,元家、郑家已经离心了。此时不过是再给他们火上浇些热油而已。”崔渊道。他早就暗自发誓,必要让元十九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尝尽苦楚,方能解恨。如今,也不过是逐一实现罢了。
夺嫡、元十九、崔泌之事,其实都并非他们生活的重心。将这些事议论清楚了,两人都是一般心思,便又各自忙碌去了。
崔渊要做的事,当然并不是准备县试那么简单,而是准备府试、省试,保证府试之解头、省试之状头都纳入囊中。这时候,他也没忘记刺激刺激崔泌。于是,隔三差五便将崔泳请过来,论了几回时务策,就彻底收服了这位本性纯良的少年郎。
崔泳甚至主动提出办文会,继续替他扬名:“书画诗赋三绝又算什么?子竟阿兄便是称书画诗赋策论四绝,也是当得的。”崔渊闻言浅笑,当然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崔泳越发钦佩他,便奔回家去向着自家阿兄好生夸赞了一番他的风骨。崔泌本是带着惯常的微笑倾听,到得后来,连笑脸都听得僵住了。
崔渊也并未闲着,又找人给魏王的幕僚旁敲侧击,替崔泌说了许多好话。魏王正谋夺嫡,求贤若渴,一听是崔相之孙、素有文名、人品贵重,自然不舍得放过如斯人才。于是,几番盛情邀请之下,崔泌也便半推半就,成了魏王一派的人。崔泌、崔泳兄弟两个,在魏王不遗余力的造势中,陪着魏王于长安城里又大出了一番风头。因崔泳连连称赞崔渊的缘故,连带着他也接着名气高涨了一回。
☆、第一百二十九章 崔渊县试
如此过了些时日,京中便又传出了声名已经摇摇欲坠的元家逼迫媳妇致死的流言。这流言还说得有根有据——那被逼死的郑氏是有大才之妇人,连元家郎君的状头也是托她的福得来的。哪里知道一腔情意错许了白眼狼,元家郎君竟是得利之后转身便嫉恨于她,生生将她逼迫得郁郁而亡。对于这流言,有些人尚且存几分怀疑,但又有人辩说,那元家郎君得了状头之后,除了诗赋以外哪有什么惊人见解?以前哪有这般不通时务的状头?又有元家下仆将他酒醉之后的污糟话传得到处都是,动辄虐待打死仆婢部曲、某些癖好十分奇怪等劣迹更是举不胜举了。再有人为元家说话的,听了这些之后也都沉默了。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元家郎君的舅家郑家,由舅兄兼表兄领着人浩浩荡荡地上了门。也不知两家究竟是如何争论的,郑家将早便隐有怀疑的证据搜罗了一番,便彻底与元家撕破了脸皮。他们不但将女儿的嫁妆运了回去,还要为已逝的女儿请义绝,移坟茔归郑氏。虽然元家主母亦是郑家女,却也不再得娘家宗族支持,权只当成没有这个女儿。
郑家身为太学博士,文名清贵,自然结交了不少故旧友人。便有台院的侍御史将此事具本上奏,说元家儿郎德行有亏,不但应该削了元十九的校书郎之职,更应永不叙用。这便是几乎绝了元家嫡脉往下两代入仕途的路了。
仿佛嫌不够热闹似的,又有外出的监察御史也启奏了元家叔父作为蒲州司马的不法事。于是,顺带着也给削了下来。
如此,元家虽是前朝皇室之后,比长孙氏、豆卢氏声望更高一层的胡人高门,但名声已经跌到谷底,以至于臭不可闻了。他们在京中也待不下去了,只能收拾细软回老家躲避风声,凄凄惨惨戚戚地踏上了回家之路。
此时,宣平坊,真定长公主别院中,崔渊一目十行地将一张薄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都看完了,而后笑着将它烧成灰烬,又磨墨给自家舅兄去了一封长信。王珂毕竟远离了京城,消息不甚灵便,他便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将京中之事告知于他。这一回,他更须得让他亲眼目睹某人的下场,以慰数年的委屈与忍耐。当然,只是让舅兄目睹而已,事情还须得是他来做才好。
见他笑得格外畅快,给他送宵夜的王玫有些疑惑:“元家之事,也不值得你如此高兴罢?”
眼疾手快从舅兄那里抢下了这件事,怎么会不值得他高兴?崔渊略收了收笑意,嘴角仍是弯了起来:“九娘不高兴么?”
“恶有恶报,我自然是高兴的。”王玫坦然答道,“听闻他还活着,甚至我还曾有些不甘之意。”满腹不甘并不为她自己,而是为错付痴情的前身,为那位郁郁而亡的郑氏女。“不过,细细一想,如今我已经是崔家妇,过得幸福安乐,又何必让自己沉浸于仇恨当中。日后有机会,再令他偿命也便是了。”
“九娘放心,他大概也活不得多久了。”崔渊便接道。
王玫一怔,笑了起来:“你过两日便须去考县试了,还挂记着那个小人作甚?可不能因小失大。待县试过后,再收拾他也不迟。”
“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也碍不着什么。”崔渊回道,“且县试本也算不得什么事。”
他如此云淡风轻,王玫也并不将县试放在心上。比起去年百般牵挂自家兄长县试之事,如今的心境可谓是天壤之别。“虽是如此,你也该好好休息。用过宵夜之后,便早些歇下罢。”
崔渊吃了她亲手炖的汤水,自是将这些杂事都抛在了脑后,紧接着便揽起自家娘子回寝房温存去了。
如此,到得县试那一日,王玫带着崔简、王旼、崔韧,亲自送了崔渊去万年县廨赴试。一路上欢声笑语,毫不见紧张。连崔简仿佛也觉得,贡举之事简单得很,自家阿爷一定能得了什么解头、状头,自己再过十几年应该也能得一回。
许是听闻崔渊崔子竟要在万年县考试,县廨前守候的士子仿佛都比往年少了一两成。许多人自负才名,心里都有夺个县试第一扬一扬名的心思。横竖只要户籍在雍州境内,就不拘在哪个县考试,他们便只管避开锋锐,先下一城了。至于府试与省试,与一州之英才、天下之英才竞争,谁都不敢像某人那般笃定。
不少人都认得博陵崔氏二房徽记,见那低调而又奢华的牛车缓缓行来,不由得激动起来。那可是书画诗赋三绝的崔渊崔子竟,有魏晋名士遗风的崔渊崔子竟!从来不参加什么文会,但名气比谁都响的崔渊崔子竟哪!别说是仰慕他已久的普通文士了,便是不少世家高门子弟也难得窥见这位名士的真容。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见到崔子竟,甚至与他同场考试,不论是脑残粉、死忠粉还是路人粉心里都兴奋难耐。
于是,眼见着县廨前的人忽然越来越多,很快就仿佛年节之时那般拥堵起来。人人无不目光炯炯地盯着牛车不放——很显然,他们都是来围观崔子竟的。王玫对这些人的目光自是不陌生,不免看向崔渊:“这些人大概都是冲着你来的,可得小心些。”崔渊提起装着笔墨砚台的盒子,并不放在心上:“这可是县试,自有人出来维持场面,安心罢。”
待崔渊下了牛车,施施然地朝县廨前走去的时候,王玫发现,众人竟然情不自禁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此时脑残粉尚且不如后世那般疯狂,对偶像毕恭毕敬,绝不会轻易冒犯。他们或者高声嚷嚷通报自己的名字,或者扑倒在地请求偶像收自己为徒,倒也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崔渊就这样安然自若地来到县廨前,带着几分随意回道:“某从不收徒,亦不轻易与人结交。诸位若有心相交,不妨将书画投来与某一观。”他交友从来不问门第,必须投契方可,最紧要的一条当然是兴趣相和。而且,只要将这一条的标准稍稍提高些,便能筛去九成九的人。
脑残粉、死忠粉、路人粉们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有人忍不住请教他书画之事,崔渊刚答了几句,县廨的功曹便出来让书吏们核对他们的名字以及报考文书了。众人目送崔渊勘验完文书之后走进县廨,不少人这才想到自己也是来考贡举的,赶紧也跟着进去了。
直到县廨外那些书吏将物什都收了起来,王玫才收回视线。她低下头,便瞧见身前三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不由得笑道:“你们都不想家去?”
三颗小脑袋齐齐地点点头。
“待四郎考完,我们还需来接他,也不能走得太远。正好,此处离东市也近,不如去东市的食肆里坐一坐,如何?”
三颗小脑袋再次齐齐地点点头。
王玫捏了捏他们的脸颊,这才放他们坐在车帘旁边看外头的风景。丹娘、青娘与他们的贴身侍婢都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们的安全,不教他们坐得太近,以免摔出牛车外。王玫则靠在隐囊上,开始思索起了茶园之事。
当车轮再一次均匀滚动起来的时候,王旼忽然道:“去年我阿爷也考了县试。”他记性很好,又伸出指头数道:“后来考了府试,再后来考了省试,中了进士。然后就带着阿兄走了。”说着,他戳了戳崔简:“明年你也会跟着你阿爷出门去?”
“……”崔简歪着脑袋想了想,见王旼、崔韧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刚想出口的“是”也不得不改成了“应该不会”。为了说服他们,他又补充道:“阿爷说过,我们一家人不会分开。母亲留在长安,我们就一定在长安。”他当然不会说,阿爷离开长安,我和母亲就离开长安。而且,自家人都在长安城里任京官,阿爷或许也不会例外吧。
王旼和崔韧毕竟年纪小,没能举一反三听出什么不对劲来,于是都满意地笑了。
王旼回过首,又问:“姑姑,阿爷和阿兄什么时候家来?”
“若有几日长假,便能赶回来瞧瞧。冬至、明年元日,都能家来。”王玫回道。
他折着又肥又短的手指头,算了半晌,撅起嘴:“还有大半年呢。”
崔简便道:“王二郎,你不是答应大郎表兄,每旬给他写一封信?写上几十封信,冬至、元日便到了。”他刚刚学数,算得不太明白,只能大概说个数字。当然,王旼比他更不明白,也听不出几十封信到底意味着什么,又道:“阿实,教我写信。”
崔简想起他上一封信中涂涂抹抹的墨汁,认真地点头:“这回你可得好好学。”
到了东市,王玫便寻了个崔渊曾经赞过的食肆,要了雅间。二十几个部曲护送着她们到得雅间中,崔简又让他们临时去买了些笔墨纸砚,想就地教学。待东西都买齐了,食肆的点心浆水也都端了上来。
王玫便笑盈盈地看崔简似模似样地教王旼、崔韧写字。王旼倒还好,毕竟已经快要五岁了,能握得住笔了;崔韧才四岁不到,小胖手根本拿不稳笔,只能在纸上涂鸦。崔简倒也不气馁,便让崔韧学画画,又让王旼仔细想想要在信里说些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这却是很有些因材施教的意思了,王玫心中十分欣慰,对自家小家伙的未来也更加期许了。心中暗道,说不定小家伙日后便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