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父兄的打趣,崔渊恍若未闻:“只是起得急,没来得及换衣衫而已。”
“赶紧回你的院子里去好好收拾一番再出来,别教阿实学去了你这付邋遢模样。不成体统!”崔敦喝道,翻身上了枣红宝马,便催马小跑着越过乌头门,走得远了。崔澄、崔澹也各自上马,拨马离去。他们很快便赶上了父亲,几十名精悍部曲不远不近地在父子三人身后护送。
崔澄略作犹豫,低声道:“阿爷,前几日所说的四郎遇袭一事,当真就让他自己查?”
崔澹也接着道:“那人对他起了杀心,有第一回便有第二回,绝不能放过!”
崔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们一眼:“四郎在外闯荡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比你们更多。既然他想自己动手,便相信他罢。不过,胆敢动我们家的人,不论是谁,我都绝不会放过。”根据幼子的反应,他已经有了不少怀疑对象,一一排查便是。既然幼子不愿意,那便是他身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不方便做的事。然而,若是身为一位父亲,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崔澄、崔澹都默然垂目。他们心底很清楚,比起在血雨腥风中支撑起家族的父亲,他们还差了许多。他们也并不是不曾遇见过历练的机会,只是决心与勇气皆不够,因而才屡屡错过而已。家人,有时并不只是温暖的归处,亦是温柔的牵绊。
崔府门楼外,崔渊目送父兄们消失在夜色里,回首又见崔笃、崔敏、崔慎精神抖擞地从人群中越出来,恭恭敬敬地对他道:“四叔父,我们先回外院演武场了。”他们一向起得很早,直到坊门打开之前的一个多时辰里,通常都在演武场中锻炼。或骑马、或射箭、或搏击、或练横刀,也算是崔家的家学渊源了。
崔渊略作思索,笑道:“我便陪你们打一场罢,也看看你们的武艺到底修习得如何。”
因父亲忙碌,崔笃、崔敏、崔慎也只能在休沐之日才能得到他们的指点,平日不过是由一些老部曲陪着练习而已。此时听了,他们当然又兴奋又激动,赶紧凑到了叔父身旁。这位四叔父虽然不曾上过战场,但能在外独自闯荡那么多年,手上也并非不曾沾过血。他们敬慕的,便是这般文武双全之人!
就这样,崔渊度过了一个十分充实的早晨。陪着侄儿们摔打了一番后,他回到“点睛堂”,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洗浴完,换了身行头——玄色长脚幞头、茶色窄袖圆领袍、白色鞓带、乌皮靴,将自己打理得容光焕发。
而后,他来到书房里,挑了只在边边角角绣着蔓草纹的藤黄色帙袋,将三个画轴放进去,束紧了袋口。
“阿爷?”书房门口,崔简扶门而立,笑逐颜开,“我们今日可是要去青龙坊?”自家阿爷在八月十五那天许下的诺言,他记得清清楚楚,一天都没有忘记。这几日眼看着阿爷又是忙着画画、又是忙着装裱,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呢!
崔渊微微点头,抬首看了看朝霞万丈的天空:“已经不早了,坊门也快要开了,赶紧用了朝食,便去青龙坊。”因崔家男丁们不是忙于公务就是忙于学业,所以并没有聚在一起用朝食、夕食的习惯。当然,每旬的休沐日和假日除外——但即使是那些时候,全家聚齐都并不容易,因家中两位长辈皆是宫中宴饮的常客。
父子俩在正房里迅速地用过了朝食。崔渊喝了两碗馎饦(面片汤),吃了两个牛肉蒸饼;崔简则喝了一碗餳粥,吃了一个小巧可爱的七返糕(花卷)、一个幼童拳头大小的婆罗门轻高面(糖馒头),最后饮了一杯如今对他来说已经必不可少的羊乳。
随后,他们便去正院内堂中向郑夫人问安,兼告知他们今日的行程。父子二人能安然在家中住下,郑夫人便已经很是欢喜了,自然不会过问他们要去何处。只是,望着两人出去后,旁边的小郑氏忽然笑道:“阿家,都已经多久没见四郎打扮得如此清爽干净了?”
郑夫人蛾眉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起来。
却说崔氏父子二人一路驱马便向着青龙坊去了。胜业坊与青龙坊倒是在一条直线上,却是一北一南,离得并不算近。路上便要越过东市、安邑坊、宣平坊、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六个里坊。且因崔简临时想起来自己并未准备礼物,又央着崔渊去了一趟东市,买了个憨态可掬的面人,这才作罢。于是,待父子俩赶到青龙坊青光观时,便已经是将近午时了。
阿玄才刚在青光观门前停下步子,崔简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举着面人往里头奔进去了。
而崔渊一眼便瞥见了山门一侧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乌檀马车。他双目微微一眯,略作思索,便将阿玄拴在了不远的树下,也施施然地进去了。这时候,已经奔到第三进寮舍院落里的崔简十分惊喜地发现了小伙伴:“王二郎!”
正独自一人有些无趣地蹲在花盆边拔草的王旼猛地抬起首,欢快地朝他奔了过去:“咦!阿实!你怎么来了?”
“我来探望王娘子!”崔简笑道,给他看手中那个面人,“你瞧!这是我去东市买的面人,送给王娘子的!”
王旼眨了眨眼,颇有几分动心:“我……我……”
他毕竟年纪小,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面人的兴趣,眼睛都快要挪不动了。崔简见了,想了想,便将面人给了他:“这回见到你我也很高兴,面人先送给你。王娘子的礼物……下一回再补给她就是。”说着,他想了想,看向王玫的寮舍:“你是跟着谁来的?祖母?还是世母?”
王旼捧着面人,稀罕地戳了戳,头也不抬地答道:“跟着祖母和阿爷一起来的。”
崔渊正好走到第三进的院门前,听了这句奶声奶气的回答后,脚步微微一顿。
此时,坐在寮舍内正与母亲李氏说话的王玫也听见了崔简的声音,脸色不自禁地变了变。崔简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带他来的除了崔渊不会有旁人。至于崔渊为何要来,她很快就替他想到了缘由:他画了她提过的花圃,所以特地给她送了过来。如今她虽然已经是女冠,但在母亲和兄长看来,这与私相授受也没什么分别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