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我不能为他人延绵子嗣,也容不得夫君纳妾,又何必耽误他人?”王玫摇首道,“天下间,如阿爷、阿兄那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实在太少了。我觉得宁缺毋滥,也不想那些重视子嗣的人家日后懊悔。”在这个时代,谁家不想生育嫡子?从礼法上而言,嫡子方是正统,方可兴旺家族。
王珂沉默了。传宗接代之事,确实已成了妹妹的心结。而那些已经有子嗣的男子,丧妻之后又有几个能守得住不纳妾?再者,他也不愿意让妹妹成为继室。无子的继室,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若是丈夫去世之后,继子不孝不敬,倒不如一直待在家中受侄儿侄女们敬重为好。
王玫接着道:“二则,我其实并不喜欢日日赴宴、游乐玩耍的生活。若是女冠,也不必找身体不适的借口推辞这些交际之事,出入亦更加自由。在青光观里,我跟着观主学了许多,不想断掉这份情谊。而且,女冠不必局限在后宅中,能做的事情更多。”饮宴游乐,总是大同小异。而且,世家举办饮宴,为的是人情交际,而非吃喝玩乐。她作为归宗女的身份,也并不合适经常出门交际。而饮宴上的吃喝玩乐也无非就是那些而已,试过了便不新鲜了。
“你想做什么?”王珂认真地问。每个人的志向都不同,甚至一个人每个时期的志向也不同。妹妹幼时曾经立志成为谢道韫那般的才女,后来因元十九之事,又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致。她本来便不是一个寻常的后宅女子。饮宴、妆扮、游乐,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是她最喜欢的。
王玫回答得也十分恳切:“阿兄,我只想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事物,让自己的视野更宽阔一些。我不想困在后宅之中,过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更不想只能依附阿兄,增加阿兄的负担。除了中馈之事外,我也想帮阿兄和阿爷的忙,甚至希望能帮更多的人。我那些嫁妆,怕是几辈子也花用不完,何不用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她本来以为,先适应这个时代,小心谨慎不被家人发现破绽,做一位合格的世家女子,才是她最该做的事。但成为女冠之后,她却发现,其实那样的生活并不适合她。好不容易来到了对女性更宽容一些的盛世大唐,她为何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呢?
“阿娘施舍香油钱、赠药,何尝不是慈悲功德?”王珂反问。
“不一样。”王玫摇了摇首,低声道,“我想亲手做些什么事。虽然眼下还未想好,但女冠的身份会让我行事更加便利。”
王珂长长一叹:“我知道了。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这世上有寻常的高门贵妇,也有平阳长公主那般的巾帼英雄,更有为生计奔波不休的农妇、商妇。”
王玫浅浅笑道:“是啊,阿兄,我身为王家女,享尽了阿爷、阿娘、阿兄的宠爱,若是只能庸庸碌碌过着我不喜欢的日子,岂不是可惜?何况,出家为女冠的女儿,说起来也总比和离归宗的女儿的名声好听些。”若是她没有记错,因李唐对道家多有优容之举,盛唐时有不少公主出家为女冠,带动了高门贵女出家作女冠的潮流。此时,这样的潮流尚未兴起,但修行的女冠也总会让人高看一眼。
王珂瞥了瞥她:“说来说去,你依然不信阿兄能将那些事彻底解决,所以才想借着女冠的身份留一条后路?这一回,确实是阿兄无能,怨不得你多想。”
“不,我相信阿兄。”王玫笑着回道,“但你们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阿兄,咱们的心意是一样的,你们为何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呢?做女冠,真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有趣,也不曾受半点委屈。”
王珂心中一动,叹道:“九娘果然是……长大了。”妹妹这几年遇到的这些事,究竟是谁的过错?元十九自是罪魁祸首,而后便是那两个背叛她的贱婢,将结发妻子抛在洛阳城郊不闻不问的张五郎,张府上上下下那些对她不慈不敬的人。然而,他这个引狼入室的兄长就没有错么?她自己的轻率天真便没有错么?如今她幡然醒悟,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他作为兄长,为何不能坦率地接受她的心意呢?
“阿兄,过些时日,我便向观主禀告,回家小住。往后,便在家中、青光观里轮流住着。”王玫又道,“阿兄只当我去了别院住便可,阿爷阿娘那头,我来与他们细说罢。”
王珂垂下眼睫:“阿爷、阿娘必会理解你的心意,不必担心。下旬我便要府试了,府试之后,再来接你罢。”
“也好。我一定会在道君前祈祷,祝阿兄府试及第。”府试及第后,便成为了举人,有了参加省试的资格。虽然太学、国子学、四门学中出进士者众多,但王玫始终坚信,自家兄长一定能从成百上千个应考者中脱颖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九娘的女冠身份,确实好处多多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望天~~~~
→ →,身为女冠去交际,比她作为王家和离归宗女的身份要好多了……可做的事情也更多了~
☆、第四十五章 道门归家
七月流火,处暑已过,气候渐凉,毒辣酷热的阳光似乎变得越来越温和起来。于是,长安城的人们也便逐渐恢复了活力,各类热闹的饮宴游园活动再度兴起。一些达官贵人府邸中,歌舞笙箫通宵达旦,日以继夜,仿佛无休无止。
就在此时,持续两日的雍州府试也终于结束了。当赴试的士子们正或平静或焦急地等待府廨张贴榜文的时候,因出身高贵、风度从容、美姿仪而声名鹊起的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王珂,却言家事在身,婉拒了府试次日的各类诗会、文会、宴饮的邀请。据说,他一早便亲自骑马护送自家的一辆乌檀马车去了城南的青龙坊中,接了一位女冠家去了。
当马车驶入宣平坊后,熟悉的宅第渐渐展露在眼前,王玫心里也涌出了几分奇妙的归属感。与前世首度离开家赴远方读大学,而后第一次迫不及待地在长假里奔回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就在两个月前,她刚回到长安时,还将生活在这座宅邸中的亲人当成需要小心应付的对象。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们发自内心的维护和宠溺便打动了她,让她感觉到了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亲近,也让她心生出保护他们的念头。
马车在内门前停下,王玫下了车,抬首便见崔氏淡淡笑着立在门边。这与她上回归家时的情景何其相似,令她略恍了恍神,而后便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阿嫂正是身子重的时候,怎么竟出来了?若是有什么不适可如何是好?”
“刚能起身,若再不寻机会动上一动,浑身都要散架了。”崔氏笑道,把住她的手臂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何况又有这么久不曾见你了,心里也盼着早些见到你。你看起来气色确实很不错,七郎的确不曾骗我。”
王珂立在一旁,闻言笑道:“骗你作甚?九娘如今也算是略通养生之道,若有空闲,与你们说说这些也好。”他已经完全想开了,妹妹能随着青光观的观主修习养生之术,至少能让身体康健一些。不似以往沉迷诗词歌赋,伤春悲秋,又不喜活动游戏,以至于身形单薄,时不时便要病上一场。
“阿兄,我如今都算不得入门呢!”王玫忍不住提醒道。她于医药之道实在没什么天分,目前只跟着青光观观主修习饮食养生、呼吸吐纳之术。因前世也有些运动常识,每日也至少会活动半个时辰。饮食运动双管齐下,又定期服用观主开的药,心境也比往常开阔,身体自然便渐渐养得更好了。“不过,我也特意问过观主,阿嫂如今正该多活动才好,每日散步一个时辰以上方可。至于吃食,炙羊肉、鱼鲙等大燥寒凉之物不可食,多用一些豆类、蔬菜、水果、干果都很不错。”唐人喜食羊肉,羊肉性燥热,多食便容易积累热毒在身,对胎儿十分不利。不过,她记得嫂嫂崔氏一向吃得清淡,即使怀孕变了口味,应该也不会差得太多。
崔氏扶着腰,笑道:“前一阵我闻见肉味和豆腥便想吐,只能喝得下清粥,饿得狠了便吃些点心压一压。最近忽然觉得肉味和豆腥味都变得香甜诱人了,尤其喜食鹅肉,大约是腹中这个馋得狠了罢。”
“鹅肉、鸡肉、鸭肉、鱼肉都很该多进一些,放些菌子、红枣一起炖了,味道不错,于身体也大补。朝食的时候,阿嫂多吃一盏鸡子羹也好些。”王玫顺势扶着她往里头走,“过一阵胡桃(核桃)、栗子熟了,不妨多吃些。”唐时后世那些常见的花生、瓜子之类的坚果类零食尚未传入国内,但有核桃与栗子便已经足够了。坚果营养丰富,适合孕妇食用已经是后世的常识。以修习养生之道作为借口,她亦可将后世那些保养常识融会贯通,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疑虑。
两人说说笑笑地,不约而同地将王珂丢在了身后。王珂立在原地,看着她们比两个月前亲近许多的举止,弯了弯嘴角。他并没有跟着去内堂,而是转身回到外院的书房里。这两天拜帖和请帖格外多,本便应该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待过些天府试及第榜文张贴后,京城中也将彻底沸腾起来。随着各州府的举子汇聚长安,直到来年的省试到来之前,恐怕东北角那些达官贵人家的文卷都快堆积成山了罢。
王玫与崔氏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孕期吃食,说话间,便到了正院的内堂。
“阿娘,儿回来了。”王玫一眼就望见坐在屏风前长榻上的李氏,与崔氏一同上前行礼。
“总算是舍得回家了。”李氏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崔氏,让两人在自己身边坐了。她前两天刚去青光观里探望过女儿,此时也只是多看了几眼,便细细地问起崔氏的身子来。崔氏皆轻声答了。王玫侧耳听着,不经意往外看去,却见晗娘、昐娘带着二郎王旼来了。
“姑姑。”侄儿侄女们脆生生地唤道。虽是有好些天不曾见了,形容间却丝毫不见生疏。
王玫笑着示意他们过来,吩咐随侍在身侧的丹娘取出一盒她在青龙坊小集市里买的小玩意儿:泥人、草编动物、苇编篮子、笼子、各色绒花之类。虽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看起来拙朴可爱,也颇有几分趣味。
“这些拿去顽罢。”世族高门家的孩子,应当从未见过平民百姓家孩童们的玩具。即使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对他们而言也颇为新奇。
“多谢姑姑。”
晗娘年纪大些,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随意地挑了朵小绒花便罢了。昐娘拿了个小篮子,似乎在思索到底用来装什么合适。剩下的那些,王旼都很不客气地抱进了怀里,这个拿起来瞧一瞧,那个挤压摩挲一番,玩得很是高兴。
他的乳媪立在他身后,几度欲言又止,见李氏、崔氏都视同不见,也便没有阻拦。王玫瞥了她一眼,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王家待乳媪虽然优容,却不喜家中儿女过于依赖乳媪,故而到孩子四五岁时,便会将乳媪放回庄子里去。这位乳媪虽是忠心耿耿,但毕竟眼界狭小。幸好在王旼身边待不长久,不会影响他的性情。
“姑姑,这些是怎么做的?”王旼拿起一只草编青蛙,兴致勃勃地问。
“用野草编的。具体要如何才能编成,姑姑也不知道。”王玫答道,“青龙坊里那些孩童,倒是人人都会编。”崔简也学会了不少花样,编得很是漂亮,还送了她不少,都成了她的珍藏之物。若他们俩能认识,崔简应该便是一位几乎无所不能的小兄长罢。从学识到玩耍,都能带着王旼。大郎王昉毕竟年纪相差太大了,没有时间和精力陪伴王旼。
王旼听了,果然道:“我也想编!”他跑到姑姑身边,抓着她的道袍:“下回去道观看姑姑,姑姑带我去见见他们,让他们教我。”
“好。”他撒起娇来,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真是可爱极了。王玫看得心都软了,自然答应得很痛快。
李氏听了,指着姑侄二人笑道:“二郎在家里便常说要去陪姑姑。不如真让他随着你去道观里住些时日,免得成日闹腾不休。”
崔氏也道:“他不曾去过青龙坊,正是好奇的时候,让他去住上几天也好。只是他性子如此顽皮,难免扰了观中清静,也妨碍九娘修行。”说着,她正色对王旼道:“二郎,若是你一直听姑姑的话,便让你去陪姑姑,如何?”
王旼眼珠子转了转,用力地点点头:“我听话!”说着,他将手里的道袍角攥得更紧了。
昐娘撅起嘴,不满道:“祖母、阿娘,我也想去陪姑姑一起住。怎么就许二郎去?”
王玫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受欢迎,笑着把昐娘、晗娘都搂进了怀里:“你们若真想去,什么时候去都行。观中寮舍多,与观主通禀一声便应是无妨了。平日也常有些信徒来住下,吃几天斋,做完了道场再家去。”
晗娘、昐娘对视一眼,又恳切地望向李氏与崔氏。
李氏见了,不由得一叹:“最近我忙得分不开身,你阿嫂又卧床养着,她们也没有机会出门走动。果然是拘得太紧了,才想四处走一走罢。咱们家的姑娘,哪里有成日坐在家里的道理?让王荣将最近的帖子都拿来瞧瞧,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宴会,将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带过去。”
她的贴身侍婢琉娘行了一礼,退下去了,不多时便又捧了高高的一摞帖子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