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后听他说起旧事,不以为然,却说,“哀家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你好?若不是哀家将你管教得那般严,你如何能够坐上今天的位置?你不知感恩,竟还与哀家作对,你的仁孝之心何在?”
章煜但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听一个笑话,他轻笑出声,提醒冯太后,“仁孝之心?母后可还记得,朕为何在苑书阁被关了三年禁闭?”
他的一句话,似乎是将冯太后曾经刻意遗忘的记忆都揪了出来。冯太后骇然,下意识抬手指着章煜,却只是说:“你……”便似卡住了嗓子。
章煜但笑,转身走出殿内,没有再看冯太后一眼。
·
最后阿好还是问到东西都被搬到什么地方烧毁,寻了过去。于是,她不仅将刺绣图捡回来了,顺便还捡到了一条剑穗、一只破破烂烂的风鸢。虽然也瞧见了自己的帕子,但觉得不值当什么,便没有要。
将东西抱回房间之后,阿好略略松气。都是费了心力的东西,如果当真这么给烧没了,她大概会可惜很久。将它们与装在匣子里的琉璃兔子花灯收到了同一个箱子里,阿好便没有再管。
即使仍旧住在宣执殿内,阿好却没有再见过章煜。刻意见面也不是难事,只是谁都没有这么做。吃了凌霄的药,身体日渐好转,夜里还是时时做梦。惊醒时,在黑暗中望着这房间,阿好时常觉出寒森森的冰冷意味。
这样足足过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阿好清早醒来时,吕源忽然找到她,说请她即刻出宫。阿好不知是什么事,吕源也不说。忐忑坐在马车里,路途中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阿好便觉得是回府的路。
她越发不安,待下了马车,抬眼一瞧,宋府门口挂着两只白灯笼与白色绸布、绸缎花都太过刺眼。阿好禁不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提了裙子便往府里面跑,路上看到四处都布置过,俨然是……
顺着声响寻到了地方,阿好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正中一口棺木,宋府的仆人正跪在灵堂内哭灵,脑内一片空白的她忽然就怯了步子。宁王转过了身,瞧见阿好没注意脚下的门槛,就要跌跤,连忙上去扶了一把。
阿好直着眼睛盯着那口棺木看,忘记了和宁王道一声谢。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迈着步子走过去的,只是看到棺木中自己的娘亲闭眼躺在里面,阿好想也不想,已经跪在了棺木旁。
她怔怔地已没了气息的徐氏,探到棺木去摸徐氏的手,却见她的手腕有数道皮肉外翻的口子。阿好盯着那几道伤痕看了半晌,握着徐氏的手,摸着她的手腕,再没了跳动,终于还是接受了徐氏死了这个事实……
·
停灵三日再送灵,一直到将徐氏安葬,阿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只是到后来,仿佛泪也干了,再也哭不出来。来悼念徐氏的不过姨母与表哥,阿好与他们不停道谢。
宋府的仆人都遣散了,宁王帮着打理了一切事宜。阿好觉得既为难了他也麻烦了他,可自己实在不中用,许多事情没有头绪,只能跟着做。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娘亲累赘,可即使如此……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了至亲。
在宋府待足了五天,一切的事宜都妥当后,仍是吕源来接阿好回宫。大门一关,锁头一落,阿好看着写着“宋府”两个大字的匾额,只能就着夕阳的余晖与它在心里沉默作别。
阿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宫,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往后该做些什么。天大地大,无以为家,在哪里,或许都没有关系了。坐在马车里,阿好终于拆开了那封据说是她娘亲留下的遗书,乍一看的确是她娘亲的字迹。
可是她的娘亲已经疯癫了十年的时间,十年都不曾握过笔,哪里还写得出这样娟秀的字?想到有人坐在书案后一笔一划小心斟酌着语句,模仿着她娘亲的字迹写下这封信,阿好又忍不住想落泪。
回到宫里天已经黑了,阿好没有胃口便没有用东西,洗漱过躺到床上,却全无睡意,只是睁着眼盯着帐幔发呆。九岁到十九岁,留存的记忆一点点都被翻出来,又觉得过去那么多年里发生的事情,都似不如这大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多。
熬到夜深之时,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疲惫慢慢涌上来,不知不觉间阿好便闭眼睡着了。噩梦变得比过去更为汹涌,冲击着她脆弱的神思。阿好梦到了自己的娘亲越走越远,将她一个人丢下,梦到自己的娘亲说根本不想再活……
吕源与吕川跟在章煜身后,见他走到宋淑好房门外,却止了步子不再进去,都不知该不该劝。前阵子,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这几天宋淑好不在,陛下便总要到这房间里来坐一坐。吕源暗暗回想着,又不忍在心里叹气。
一阵哭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夹杂着些许呓语。吕源抬了眼去看章煜的表情,最后心一横,伸手去将房门打开,复躬身往旁边一撤,低声说,“陛下,过了今晚,您要打要罚,奴才绝无半句怨言。”
睡梦中阿好的哭声变得比先前更清晰,也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吕源的行为令章煜脸色沉沉,他谁也没有看,却抬脚走了房间。
吕源忙将门再关好,早已吓了个半死,后怕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别一眼吕川,越发压低了声音,“明儿个我要是再活不成了,看在咱们好歹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可千万记得替我收尸呐。”吕川看看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恍惚之间,阿好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有力,让她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下一刻,犹似被人抱在怀中,那怀抱同样温暖而可靠,让她不自觉想要依靠……
她猛然间惊醒,那个抱住了她的人,却没有将她松开,也没有消失不见,她又嗅到熟悉的如松如兰的气息。侧躺在她身边的章煜将手落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
黑暗中,阿好没有说话,章煜也没有,两个人却以这样依偎的姿态紧贴在了一起,无关暧昧或者狎昵。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阿好深吸了一口气,抽抽鼻子,轻声说,“谢谢陛下写的信……”
章煜身体微僵,跟着再放松,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声音发哑,问,“怎么发现的?”阿好便再说道,“娘亲已经十年没有写过字了。”章煜便笑说,“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笨了。”心想,他竟忘了这个。
之后两个人陷入沉默,约莫片刻时间,阿好又开口喊了一声,“陛下。”章煜低低地应她,阿好便小声的说,“太、安静了……”
顿了顿,阿好复道,“奴婢将东西都捡回来了,陛下不要,奴婢还是愿意收着的,到底花费过功夫在里面。”章煜仍是低低地应她,却只是说,“睡吧。”阿好一时便默了下去,没有再说任何的话。
☆、第77章 更新
出了徐氏的头七,整理过心情,宋淑好回了章煜的身边服侍。那一夜过后,章煜虽不冷脸,但始终淡淡的,不会与她做亲昵之事,也不再与她一起用膳,阿好却觉得自在不少。
沈皇后彻底一病不起,德妃聂韶光也过上深居简出的日子,连后宫的其他妃嫔都安分得几乎没有半点儿声响。那一日的事情,当真吓到了许多的人,而不仅仅是宋淑好。
如常送了章煜去上早朝,阿好去用过早膳,再从殿门口走过时,远远看到许久未见的兰芳似是被侍卫拦了下来。阿好便走了过去,与侍卫打过了招呼,在宣执殿附近的一处花丛前站着与兰芳说话。
冯太后身边没了人,过去的薛良月、宋淑好都不在她身边了,一直跟着她的老人冯嬷嬷、姚嬷嬷也折在了前些时候的事情里面,兰芳便被提拔为了大宫女,负责近身照顾冯太后的日常起居。
前阵子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宫里头没有人会不清楚,兰芳自不例外。只是她今天来找阿好,一来是为了看看她怎么样,二来……的确有事相求。无意中听说冯太后或是要去寒山行宫,兰芳便坐卧不宁。
她现下既为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冯太后若是真的到寒山行宫去,她又能逃得过去么?只是,去了那个地方后,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宫里头。
兰芳本以为自己安安生生等到了年龄,再被放出宫,就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哪知竟然遇到这样的变故。她无人可求,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阿好。哪怕有些过意不去,终究敌不过对自己将来的深深担忧。
阿好听过兰芳的话,但说道,“我现在不能保证什么,如果可以帮得上你的忙,一定会尽力而为。”阿好这样说,兰芳已觉得十分的感激,她连忙道谢说,“宋姑姑,谢谢你,不管怎么样都很感谢。”
过去兰芳也曾经帮过她许多忙,阿好与她笑着说了声不客气。兰芳想到那些事又再问她,“你现在过得还好吗?听说了不少的事情,有点担心你。”
“我挺好的,你和小豆子也都照顾好自己。”阿好说完,想到了什么,让兰芳稍微等一等,自己折回房间。阿好取了两支嵌了碎宝石的金簪子,再用帕子包严实,送到了兰芳面前,“这个你拿着罢,也谢谢你以前帮了我那么多忙。”
兰芳看了眼是什么东西,并不敢收下,阿好一再劝说、推到兰芳的怀里。兰芳觉得阿好这样子不太对,连连拒绝,又问,“宋姑姑……你是不是有事?”
“我哪儿像有事了?”阿好笑着反问了一句,兰芳但点点头,道,“太客气了,有一丁点像是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的感觉……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姑姑自己留着罢,总有用处的。”
阿好藏起眼角眉梢可能泄露的情绪,脸上仍是挂着笑,说道,“同在这宫里,哪会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是以前忘记了该好好道谢,终于想起来了,将以前的谢礼补上而已。”
“姑姑没事就好。”阿好这么说,兰芳也就相信了,且未见她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可是没有收下阿好塞过来的东西,便一路小跑着回了长宁宫。
·
兰芳走了没多久,章妡又来了宣执殿,不过她不是来找阿好,而是来找章煜的。知道章煜还没有下早朝,气冲冲的章妡直接留在这儿等着。
阿好与章妡煮了一壶茉莉茶,再摆上两碟点心,让她边喝茶吃点心边等,只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么一副生气的样子。
不等阿好先问出口,章妡自己耐不住先说了。灌下一杯茉莉花茶,章妡转头气呼呼看着阿好,道,“阿好,你说,小夏子是不是特别的可恶?他看着那么洁身自好、志高清廉的一个人,竟然去喝花酒?喝花酒?天呐!喝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