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检明白了,没再言语。他换过一身干净衣袍,刚出了屏风,章煜派来的人恰巧到了,请他走一趟。赵检颔首,直接跟着那小太监去。
小太监将赵检带到了德妃的帐篷外,该在的、不该在的人都到齐了。赵检视线划过站在章煜身侧的宋淑好,嘴角轻压了压。
“微臣见过陛下,陛下大安!”赵检单膝跪地,垂首与章煜行礼。
章煜伸手虚扶他一把,与他免礼,随即笑道,“赵世子辛苦了,本该让你先好生休息着,只这事耽误得有些久,怕是快些解决了好。”
赵检的神情并看不清楚,众人但听见他说,“多谢陛下|体恤,微臣无碍,陛下有事,尽管吩咐。”
章煜背了手,又说道,“德妃今儿个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右手受了伤,朕命人去查清楚,查出是有些个小人暗中使绊子。只那人道自己无辜,说要求见你。朕念她原本是你的人,派人去请你,让你自个过来瞧一瞧。”
一番话说得似轻巧,却特意说那是赵检的人,分明是准备逼他亲手将人处理。待到章煜话音落下,安秋桐被人押了上来。
前后不超过半天功夫,阿好再一次见到她,她便已再无先前坐于马背上时的倨傲之色。此时的安秋桐安美人,衣裳不整,发鬓散乱,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狼狈至极。
安秋桐见到了赵检,几乎扑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到底立时间先哭喊道,“世子殿下,我是无辜的,我是冤枉的,请世子殿下为我做主!”
赵检低头看一眼安秋桐,眼底什么情绪也无。章煜抬手,有人上前去将安秋桐生硬从赵检的脚边拉走。赵检再抬头,便对章煜说道,“陛下既已查清楚,且微臣不知其中一二,恐怕这件事还需陛下全权处置。”
“是这么个道理。只是……”章煜手指点了点安秋桐,“她原本是你的人,总该知会你一声,且朕想着还是交给你处置为好。想必你一样公正,当不会偏私。”
章煜可谓是一逼再逼,赵检记起自己父亲提前交待的话,心下一沉,说,“敢设计伤害德妃娘娘,实属蛇蝎心肠,这样的人,即使留着也无益处。”
赵检余光瞥见在附近守卫的将士,两步走近,从其腰间抽出长刀。一瞬之间,回忆汹涌至无可抵挡,记忆中有着些许相似的一幕。他曾经也对另一个人抽刀相向,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是,即使费尽百般心思,终不过得了她的一句——“赵检,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那时的他,不知道真的会有来生。他们终究再次相见了。
宋淑好见赵检持刀逼近安秋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敢再看。这已不单单关乎德妃娘娘……她听见有人低声惊呼,感觉到身边的凌霄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到让她觉得手掌发疼。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几个时辰之前,还是鲜活的。几个时辰之后,狼狈死去,没有人可惜。阿好忍不住想,她一定不要这样。
赵检终究还是动了手,亲自结果安秋桐的性命。章煜淡淡看向了他,余光瞥见阿好身子轻颤,心下自有想法。赵检却并不敢看宋淑好,他丢下染血长刀,脸色变得凝重,待章煜发了话便大步离开。
阿好再抬眼时,安秋桐已经被人拖下去了,徒留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未处理。章煜进帐篷里与德妃说过两句话又再出来,阿好便拍了拍凌霄手背,给她些许安抚,跟着章煜去。
“吓到了?”
埋头走出去一段距离,阿好听到章煜的话。她没有能够及时反应过来,微愣之下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章煜稍稍侧过脸,顿了步子,见宋淑好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到底调转方向,朝着马厩走了过去。阿好小跑着跟上,随着章煜一起走到马厩附近。
命人从马厩里牵了两匹枣红大马出来,章煜转头对阿好说,“上去。”阿好动作难得迟钝,没有反应过来,章煜又说道,“朕说让你找匹马练练,你倒是将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阿好依旧没明白章煜这前后的转变,可不得不顺从他的话,翻身上马。刚刚坐稳了,章煜已接过马鞭,朝着阿好身下大马狠抽两下,那马即刻奔了出去。跟着,他自己也上得马背,去追阿好。
☆、第24章 承诺
身下的马儿突然开始奔跑,阿好惊吓之余连忙握紧缰绳,却因为久未骑马而没有能够快速准确地将马匹控制住。不时的颠簸令她多少有些发虚,不大有底气。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余晖将天地照亮。傍晚的温度比起白天降了不少,呼出的每一口气更瞬间凝成白烟。马儿只沿着山路往上,踩着一地的光影,似乎对前路无所畏惧。
阿好竭力凭靠记忆中的办法让枣红大马走得更加稳当,身侧不多时跟上来了一个人。她微微侧目,见果然是章煜,不由抿唇,垂下了眼。
“抬头看路。”
章煜的声音立时间响起,仿佛是配合着阿好的举动。即便是坐在马背上的他依然让人觉得随意,昂首挺胸的姿态却又虎虎生威。一个人的气质气度气场摆在了那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似裹上了他独有的味道。
阿好被提醒了一声,也知自己不该低头,便重新看向前方。章煜手中握着马鞭再次挥舞几下,阿好身下大马愈是疾奔。阿好以为,这样真是十分糟糕。可她束手无策,只能死死地攥紧了缰绳,努力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掉下去。
没有其他人跟随在他们身后或左右,阿好与章煜在无言沉默中不断前行。唯有哒哒马蹄声与啸啸风声交织,在阿好的耳边不停不休。冷风不时打在她的脸上,刮得生疼,寒意再从衣领钻进脖颈,凉飕飕的。
阿好忘记了安秋桐在眼前被杀时候的恐惧,也忘记了凌霄将她手掌握得发疼时的感觉,甚至有些恍惚。皇帝陛下明知安美人非设计德妃娘娘的真凶,依旧拿她抵罪。赵世子明知安美人无辜,仍是毫不犹豫杀了她。
她不可惜谁,人活着本就艰难,安美人会被拿出来当靶子,不是没有安美人自身的原因。只是看到这样的命不由己,很难不想到自己。
正是见惯了宫里的争斗,过去才总想着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便相安无事。可从薛良月到安美人,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过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提醒她,事到如今,装傻充愣已经没有用。她需要做点什么,她能做什么?
身陷后宫囹圄,难道还想凭着一身正气活下去吗?她或许该顺从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入后宫,为妃嫔,做这一枚棋子。而不是,希冀着轻松离开了这里,避开这一切争斗,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阿好紧紧盯着前方,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控制马匹上,努力压下汹涌的心思。眼前景色不断转变,策马奔驰、不顾一切的快意渐渐涌现。但从来不是谁逼迫她,是她自己在九岁那年选择了这条路。
身后忽然多出了一人,宽厚坚毅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意识到是章煜,阿好却只心惊肉跳。章煜展臂将她圈在怀中,手握缰绳,促马狂奔。阿好身体紧绷,感觉到坐在她背后的人贴了过来,凑到她耳边,问她,“哭什么?”
没有觉得自己在哭,阿好伸手一抹,手指染上湿意,可见脸上确有泪痕,不禁微愣。这一刻,阿好却呆呆在想……皇帝陛下是怎么从那匹马的马背到这匹马的马背上的……
章煜低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勒停了马,从马背上下来,伸手去扶阿好。阿好一时坐在马背上愣愣地看着他,并没有伸出手,却自顾自的翻身下马。重新站定在了地面上,也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被无视了一片好心,章煜没有和阿好计较。他收回手,站在阿好的面前,见她满脸泪痕,略略沉吟,已然猜测到影响到她情绪的原因。章煜再想了想,又说,“你与她本就不同,何必因为她联想到自己,还巴巴地哭起来。”
或是专门被嬷嬷教导过多年仪态问题,即使是此刻落泪,宋淑好并没有任何狼狈之态。阿好轻吸了吸鼻子,仰起脑袋,看向比她高一个头还多的章煜,带着些许鼻音,轻声说道,“多谢陛下关心,奴婢无事。”
当着章煜的面哭过的人不少,其中不乏美人,也不缺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阿好这般我见犹怜的,也并不是没有过。但章煜自己最为清楚,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安慰人的话不会,章煜唯有干巴巴地说了那么两句。阿好的话却比他更加没有诚意,仿佛是变相控诉,即使他说那些话,依旧是什么都不明白。
好不容易耐下一回性子,章煜又觉得有些恼,他做什么非得为一个不识好歹的人操心?是,欠她的,没有错!
“没事就哭?又忽悠朕呢?”见宋淑好闪躲般垂下眼再低下头,章煜动作略显暴躁地挑起她的下巴,迫阿好直视自己。对上她一双湿漉漉、乌润润的眼睛,章煜眉心微动,再说,“她几番惹事,早已不该留。”
阿好身体不由自动地抖了抖,连嘴唇都颤了颤。想到自己几次惹怒了章煜,说不得也早已被划为不该留的名单……再看章煜凶巴巴瞪着她的模样,更觉得是这样一回事,一时间没忍住脸上又划过几滴泪珠,慌忙间只想赶紧去擦。
不知自己哪句话没说对,眼见好不容易止住了泪的人再哭起来,章煜大感头疼,尴尬地松了手却沉着脸道,“哭什么哭,丑不拉几的。”
阿好连忙又抹了泪,红红着眼睛,红红着鼻尖,傻乎乎站着,不敢低头,不敢垂眼,连抽鼻子也不敢了。她到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即使一再告诫,自己在皇帝陛下面前,依然不是说错话就是做错事,没两次是对的。
等了一会儿,让自己情绪定了定,章煜以为阿好也变得平和了,便再问她究竟为什么哭。只是想知道个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安秋桐,那无疑是别的缘由。
明明冷风吹着,听到章煜的话,崩溃情绪尚未转圜的阿好却脑子一热,当真说了一句,“奴婢多次惹陛下发怒……”话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一时之间,大马嘶鸣,寒风凛凛,天地万物都像在哀悼她的不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