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行此次休假,还有件事情要做。上次跟秦瑱借了人,才将京郊大营梳理清楚,又让徐克诚以及下面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还未登门谢过侍郎大人。前两日他就托人送了帖子,休假的时候要往华阳大长公主府上去拜望。
夏芍药准备了一份厚礼,他却道:“少安说大长公主很想见见你,今日可不是为夫一人出门,而是咱们夫妻一起。”
“见我做甚?”
夏芍药到长安之后,除了见过了燕王妃,与京中贵眷们还未打过照面。她自己在市井商户家里长大,自觉与京中这些贵妇隔膜的很,还真没想过要去结交。反正夏景行的位子很是敏感,还真不宜与官眷结交,省得上面忌惮。
这事还是赖秦少安。夏景行坐稳了京郊大营掌军的位子,他便回家向大长公主炫耀,倒好似他自己坐到了那位子上去。华阳大长公主提起让夏景行过府来玩,秦少安便道:“他忙了这些日子,家里夫人从幽州过来都不及团聚,一心扑在公事上。最近大约要抽空在家里陪陪夫人吧。”
“夏夫人上京中来了?我怎么恍惚记得,她家里以前好像是卖芍药花的?”
华阳大长公主一大爱好就是芍药花,她院里摆着不少名品,都是身边丫环贴身照料着,照料花儿比照料人还细心呢。若是枯死了一棵,她怕是得伤心好几日。
秦少安拍手大赞:“祖母记性真好!夏夫人家里世代种芍药花的,在洛阳城可是一绝!”
“那就把夏夫人也叫来,跟老婆子聊聊天。”实则是她院里有两盆芍药近日发蔫,一盆粉盘藏珠,一盘金带围,就怕今年长的不好,误了花期,正好有莳花弄草的高手到了长安,自然得把握机会了。
作客当日,夏景行夫妇将绮姐儿留在家里,由丫环奶娘照看,坐着马车去了华阳大长公主府。
秦瑱今日休沐,一大早就留在了府里,昨晚就让人给秦少宗传话,明日怀化大将军上门作客,让他留在家里陪客。
秦少宗从来在外面浪荡惯了,每次见面都被秦瑱训斥不务正业,多多少少对亲爹有了心理阴影,能避则避。况且府里来客,秦瑱还怕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丢了他的脸,也基本不让他出来待客。难得这次特意传了话让他别往外面乱跑,在府里正经的做回主人。
他这日高兴,还往许氏房里去了,嘱咐她:“明儿夏大将军携妻过府,你也多留心些,与夏夫人多亲近亲近。夏大将军如今可是实权人物,不知道多少人想与他交好,这次你夫君我总算办了件正经事,让咱爹也瞧瞧,我也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人。”
许氏乃是大理寺少卿之女,最近长安城中风云际会,她回娘家也略有耳闻。对丈夫能够结交到夏景行,倒是颇为意外,还道:“夫君可是诳我?”这两人完全不是一路人好吧。
正在她房里侍候的寒向蓝听得夏景行夫妇要来,差点将才要斟给秦少宗的茶盏给打翻,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的辣的苦的全涌上了心头,心中狂跳,只觉快按不住自己一颗心了,忙忙低头掩饰。
秦少宗并未曾注意妾室的表情,被许氏逗的大乐:“这等好事,我何必诳你?!”
正此时,有丫环婆子带着孩子们过来了,秦少安还夸一句长女,再夸一句庶长子,又逗一逗奶嬷嬷怀里抱着的幼子,正是许氏去年秋天生的俊哥儿,白胖胖圆团团,被亲爹捏了把脸也不哭,还笑的十分高兴,伸着胳膊想要让他抱。
寒向蓝默默低下了头,也不敢在房里逗留,很快便退了出来,心里宛若吞了黄莲一般。
她生的儿子自抱到许氏身边养着,就母子不得亲近。许氏倒是不苛待孩子,该有的都有。从丫环到奶嬷嬷,见得正室待庶长子不错,便也拿他当小主子待。
秦修四岁开蒙,如今六七岁,已经很是认得一些字,读过几本书了,打扮的宛若贵公子一般,眉目肖父,十足俊秀,由于自小养在许氏身边,待许氏倒亲近,与亲生母亲反而很是疏远。
许氏自小读书识字,很有些见地,自秦修开蒙之后,常考校他的功课,倒比秦少宗这个父亲还要称职些。秦修年纪渐长,知道自己并非许氏亲生,去年许氏生了嫡子之后,很有那起子碎嘴的婆子嘀咕,这下子二奶奶待修哥儿可比不上旧时,他心里着实有些慌。
小孩子都是敏感的,他与寒向蓝原本就不曾单独相处过,都是在人群里丫环婆子围着远远瞧一眼,或者她偶尔在许氏房里替自己端茶倒水拿点心,别无余话。小时候的记忆里这是个沉默的女人,平日就跟在许氏身后端茶倒水打帘子,跟丫环做的也没差,在他眼里寒姨娘除了称呼与丫环不同,别的地方还真没什么不同的。
直到后来知道自己是这个女人所生,当时震惊不已,花了好些日子才消化了。可是前有端庄又有学识的许氏比着,后者完全被比到了泥地里去。这让秦修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相信这是真的,待许氏倒更亲热了,一口一个母亲的叫着。许氏生了嫡子之后,他心中恐惶无处可说,有次从学堂里回来,向许氏请安,恰逢许氏抱着儿子去华阳大长公主院里去了,寒向蓝在房里收拾许氏的妆台,他进去的时候母子间视线相撞,均是一怔。
寒向蓝缩了这么多年,早没了当年执意要嫁秦少宗的勇气,那点少女的俏丽也全部磨光了,便如一块黯然不起眼的石头,很容易让人将她当做许氏房里的摆设。
秦修张了张口,才问出一句:“母亲呢?”
寒向蓝原本见到儿子独身过来,恰许氏房里侍候的丫环都不在,心下激动不已,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母子独处,结果听到儿子这句话,倒如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来,瞬间就清醒了,“奶奶去大长公主院里请安去了。”她没瞧见一瞬间秦修的迟疑,以及惶惑。
秦修默默的站在原地,母子间的气氛尴尬而奇怪。
寒向蓝心里难受极了,似腔子里堆积了一腔碎冰碴子,也不知被甚个东西搅的翻天覆地,扎的腔子又冰又冷,尖锐的疼着。儿子是她在秦府的唯一指望,自生了儿子之后,秦少宗就再没进过她房里,仿佛当初的热情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也只有秦修才算是那段日子的证据。
“哥儿……在学堂里读了不少书了罢?”
她拼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压制下几欲哽咽的冲动,放柔了声音努力找话题与秦修说话,想要珍惜这难得的独处时光。
秦修才要开口,忽想起眼前的妇人根本不识字,就算是他说了自己的学习进度,她也一头雾水。顿时泄气不已。正尴尬着,许氏抱了俊哥儿回来,倒好似没瞧见他们母子之间的气氛,唤了丫头给秦修拿吃的喝的:“修哥儿在学堂里读了一天书,也不知道替他预备茶水的。到母亲这儿来,说说今儿先生讲了什么?”
秦修已经习惯了每日回来许氏询问功课,行过了礼坐下来,喝了两口蜜枣茶,吃了口点心,便跟许氏讲今日学堂里先生讲的课文。间或有不懂之处,许氏还指点一二,母子之间气氛极为融洽,小小孩童满目钦佩:“母亲懂的真多!”
一旁侍候茶水的寒向蓝默默低下了头,只觉得心都碎了。
许氏摸摸他的脑袋,拿了帕子替他擦了额头的汗,又拭了嘴角的点心渣子,笑道:“我算什么呀,读的书也不算多,等改日你外祖父休沐了,我带你去听听你外祖父讲书,那才叫渊博呢。我小时候但有不懂之处,都是你外祖父讲的。他这辈子除了查案子,就喜欢读书。”
她的态度亲切自然,丝毫不曾因有了俊哥儿,就瞬间将他给冷淡了下来。修哥儿一瞬间为自己曾经的念头而羞愧不已,面上露出了笑来:“母亲说话算数啊,儿子正好有些不懂之处,等闲了去跟外祖父讨教。”
寒向蓝默默替他又添了蜜枣茶,垮着肩膀退了出来,仰头看天,只觉日薄西山,说不出的凄凉。扣儿过来侍候她回去,替她系披风上的带子,手背上忽落下一滴水珠,还当下雨了,抬头看天空晴好,已是傍晚,大片的火烧云将整个大长公主府染的美伦美焕,宛若仙境,手背上紧跟着又被溅湿,还能察觉到转瞬即逝的温度,她捏捏寒向蓝的手,似不经意间顺手替她拭去了手背上的泪,还笑道:“今儿晚上可有鸭子汤喝呢,姨娘最爱喝的。”以此掩饰寒向蓝的失态。
许氏既未斥责她,又未罚她,好端端的她从许氏房里出来就迎风落泪,传到外间去岂不让人说嘴,还当许氏苛待了妾室,到时候许氏岂会坐等自己被抹黑?
主子奶奶要给妾室难堪,现成的理由放着,谁能拦得住?
况且寒向蓝一向无宠,比之外面多才多艺的姐儿们,以及府里端庄娴静的许氏,还有许氏给秦少宗纳的那些妾室通房,她算是最不起眼的,难道秦少宗还会护着她不成?
就在寒向蓝都觉得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夏景行夫妇要来大长公主府做客的消息,她回房之后满脸喜意,连扣儿都觉得奇怪。
她侍候了寒向蓝这几年,眼睁睁看着她从最初的得意到后来的消沉,渐至寂灭,还当这府里除了修哥儿,再无人能够让她激动了,因此才觉奇怪。
“姨娘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
寒向蓝捂嘴笑,眼里闪着泪花,“扣儿,我表姐跟表姐夫要来公主府做客了。”
扣儿倒是知道这位姑娘的出身,只是洛阳城的寻常百姓之家,还当她娘家人到长安,若要相见也要得到许氏的允准,心里倒也替她高兴:“姨娘已经问过奶奶了?”
“我表姐跟表姐夫是大长公主邀请的贵客……就是夏大将军与夏夫人。”
扣儿睁大了眼睛:“姨娘没骗我?!可是那位……去年冬天回京的夏大将军?”寒姨娘别是忧思成疾,患了癔症了吧?
寒向蓝双目晶亮,“骗你做什么?夏夫人的父亲就是我的亲舅舅!若是修哥儿知道了夏夫人是他表姨母,夏大将军是他表姨父,应该……应该会认我的吧?”
她能瞧得出修哥儿对许氏的亲近,以及每次跟着许氏往大理寺少卿家中去,回来之后的高兴模样。比起许氏的家世父母,她的家世父母简直不值一提,可若是她的娘家里有背景过硬的亲戚,修哥儿是不是会待她更亲热些?
扣儿可不敢相信寒向蓝的话,若当初她家有那般富贵的亲戚,她又何至于沦落到给二爷做妾的地步?
说出去都没人信。
在扣儿考虑要不要将寒姨娘发了癔症之事告诉许氏的百般纠结之下,夏景行夫妇携厚礼登门拜访了。
夏景行夫妇先往后院与华阳大长公主见礼,大长公主见得眼前俊美威严的青年,顿时笑的合不拢口:“行小子也长大了!”当年他受秦少安邀请来公主府里玩过两回,还是个单薄沉默的少年呢,再见已是手握军权的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