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郎见青衣神情淡然,并无一丝一毫的尴尬模样,她倒是忘得快,不晓得是那瑶草之功,还是她真忘了。
光是想起昨日的情形来,黑三郎就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些发痒,于是他板着张脸默默在青衣那润泽香软的朱唇上流连片刻,终是默不吭声的点了点头。
因了客栈方位按月轮转,是以平时客栈外并没有多少鲜花芳草可赏。饶是如此,偶然间仍可撞见那么一两种坚韧顽强的草植,如火如荼的在客栈周边盛开着,叫青衣等人看了,权当聊以慰藉。
时至今日,青衣守着马厩边上那一株藤蔓已经大半月之久了。
自月初起,那株青黄不接的藤蔓上便接连不断的冒出了一簇簇芽苞,不等叫人留意,那些顶着半透明的芽苞就那么一天天的膨胀起来了。待到青衣觉察时,那株枯藤就如同脱胎换骨了一遍,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苞串儿错落有致的挂在那里,看起来沉甸甸的几乎要将那枝杈悉数压弯,却是一夜之间就从垂垂欲老的迟暮之态转作了生机盎然亟待盛放的鲜活模样了。
如今不过是一两日未曾探视,那些鼓鼓涨涨的花苞竟都已经争先恐后地绽开了。远远瞧去,只见那密被柔毛的柔韧茎蔓蜿延屈曲,如龙蛇般蜿蜒伸展;又见无数吐艳的花穗悬垂于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
美景已是不可胜收,不想其花虽繁却又不吝香气,一时间马厩边,无数蜜蜂上下翻飞不断,很是辛勤的在那里嗡嗡采蜜。
彼时一夜痊愈的费书生正揣了本诗集倚在窗边赏花。
此前他因恐惧而几近失心,恰巧身染风寒,内外皆是重病,一时缠绵病榻而不得醒转。亏得蛛娘衣不解带的细心照料,兼又用了奇草灵药,如今身上的病压过了心头的惶恐,一时痊愈后,竟变得神思清明起来了。
现下他被那繁花锦簇的景色所触动,不由雅兴大发。
“小生曾阅览花经,其中最喜欢这句: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仲春开花。”他伸手遥遥一指那如花似锦的藤蔓笑道,“以往只道紫藤再茂密,到底也只是草木而已,如何能当得蛟龙的威势?如今瞧着这个,却是心服口服了。”
“恰如串串玲珑珠悬于碧波之下,霁色紫光相辉映……”蛛娘抬袖掩嘴,瞧着费书生那映着紫藤花景的侧脸,却是痴了。
费书生见蛛娘面有沉醉之意,只当蛛娘领略了那紫藤花架的意境,当下只是赞赏的点了点头。
不想蛛娘忽然又脸色一变,却是有些疑惑的模样。
费书生心生奇怪,下意识便回头去看窗外。这一看却是叫他有些目瞪口呆。
只见那紫涛下,一身轻纱罗裙的青衣正带了活泼的秀秀,一人提了个碧青的小竹篮子站在那里辣手摧花。
她们手下不停的用剪刀将一串串半开的藤花小心剪下来放入竹篮内,不过是眨眼功夫,一片花海已然是叫青衣剪的秃了一块,光剩下那灰褐色的藤蔓,看的费书生跌足哀叹,痛心疾首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惋惜之情。
为避免那株紫藤花悉数被毁于青衣手下,费书生顾不上保持君子仪态,就那么一路疾奔,待到冲到青衣跟前之时,他累的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饶是如此,他仍是伸手挡在那幸存的半树紫藤花下阻拦道:“青衣——此等美景,你如何忍心暴殄天物——”
正与秀秀整理剪下的花穗的青衣闻言略挑了挑眉,半响轻笑道:“书呆子你莫要迂腐,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凡间,食花本就是传统,四季之花,且赏且食,且不说菊花露、玫瑰饼、桂花糕,便是玉兰、芙蓉、牡丹,赏时清雅端庄,一入厨房,便成了鲜香宜人,十分可口的美食。如今未及暮春,正是紫藤花的时节。紫藤饼、紫萝饼、紫藤糕、紫藤粥、炸紫藤鱼、凉拌葛花、炒葛花菜皆是风味独特,现下不吃,待花信一过,再要尝,却是不容易了。”
费书生瞧着那剪得空荡荡的一片花藤,扼腕痛惜一番之后,仍是苦心劝道:“不过是做些个花饼,你少撷些,略尝个味儿也就罢了,好歹留些花穗,何必一树都要摧残尽了呢?”
青衣见费书生果然心疼的狠了,只差没扑上去抱了那花藤哭了,于是她掩嘴轻笑道:“食花本就是风雅之事,我还说多做些,也让你风雅一把,不曾想你竟是不好此道么?”
“不需多做——”费书生忙不迭推拒道,“只消做你们的份儿就好——”
“唔——”青衣见费书生果然惜花,且她们本来就已经采够了,于是她点了点应道,“既如此,那先弄这么多吧!”
秀秀听闻不用剪花了,顿时就欢快的拍了拍手,她率先提了一篮子紫藤花朝厨房后门跑去,一路跑一路唱道:“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二月兰、枸杞头,榆钱槐花轮着兜……”
秀秀唱的颠七倒八的,不像民谣,倒像自己胡编的一般,青衣听着也觉得有些趣味,一时乐毕,就又偏头对着那道从花藤深处走出来的黑色人影儿道:“三郎,我们现可回去了。”
费书生闻言先是一愣,待转头,果然看见袖着手的黑三郎笑眯眯的从树影下走了出来。
“书呆子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走么?”青衣见费书生还杵在那里不肯挪步,不由就提醒道,“你若要赏花,好歹离远些,方才我们瞧见马厩后头的屋檐下竟驻了个蜂巢。”
费书生唯恐别人也学青衣撷花为食,再者他环视四周之时,并不曾见一只蜜蜂出现,于是他安然的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害怕蜜蜂。
黑三郎见状嗤笑一声,没有再搭理怜花心切的费书生,心心念念等着吃饭的他直接拉了青衣的胳膊往回走,边走边嬉笑道:“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他满脑子都被书糊住了,真要被蜜蜂蛰两下,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费书生眼瞧着黑三郎将青衣拉走了,正欢喜大部分的紫藤花保住了,就听见一阵虫翼飞翔的嗡嗡声由远及近的飘了过来。
费书生僵立半响,待听到那密集的嗡嗡声已近在咫尺了,他方才反应过来,一回头,就看见一大片蜜蜂铺天盖地的朝他飞来。
“哎呦——”费书生吓得几乎软了腿,眼瞧着打头的几只大蜜蜂气势汹汹的朝门面冲来,他登时惨叫一声,本能的抬袖挡了脑袋直往前冲。
到处都是浓郁的紫藤花香,费书生兜着头,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这片满溢花香的平地上四处乱窜。
按说就算吓跑,若能稍微跑远些,想来也能全身而退。不想费书生日日只知道读书练字,偶然帮忙干活也都是帮倒忙,倒叫青衣不敢多使唤他,如此日积月累下来,他着实有些四肢不勤,兼之大病刚愈,是故这会儿慌乱之时,才堪堪迈了几下腿,一个趔趄之后,就那么面朝大地的扑倒在了地上。
摔了个嘴啃泥的费书生惶惶然的抬起头来一看,就见那群蜜蜂势不可挡,就那么浩浩荡荡的朝他扑了过来。
秀秀专注的坐在小板凳上,按青衣教她的方法,认认真真的把那些娇嫩的藤花从花穗上一朵朵的捏下来,然后又仔细的扯去花蒂,掐去花心,只留下颜色紫红的花瓣齐齐归拢到清水盆中,由青衣分批洗净沥干后晾起来。
待花瓣的阴干,她又拿出特意熬出冻好的猪油切成豆状小碎块,放入花瓣中,再掺入细白糖,一起用手搅拌均匀,直至和成绵软细腻的花馅。
微微泛黄的面粉加水和酥油饧两刻钟,然后用小面团擀成薄薄的皮,填入香甜的花馅儿包成一个个龙眼样的包子。包到一半,她一时兴起,又一下一下的捏出些许花褶,或如刚张嘴的石榴,或如含苞欲放的花蕾,各个十分可爱,看的秀秀不时惊喜的哇哇作响。
黑三郎歪躺在灶膛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青衣的脸看。
青衣被瞧的心中略有些羞恼,待要娇嗔黑三郎,又发现一脸天真的秀秀还稳稳的坐在边上,正时不时好奇的看她一眼。
忍耐许久,终是有些忍不住,趁着秀秀低头看那些蒸笼的时候,她偏头咬唇含羞带怒的瞪了黑三郎一眼。
黑三郎见青衣羞得脸颊薄红,一双翦水秋瞳水波盈盈,瞪得他一时心如鹿撞,着实有些按捺不住激动。
“你又不会做菜,做什么一直守在那里?”青衣见黑三郎被自己瞪了一眼之后,反倒红了脸,一副想看她又不敢看的别扭模样,不觉又有些失笑,下意识抬袖掩住笑意,她沉声问道,“外头客人们该急了,来了客栈竟是连招呼的小二都没有……”
“我——我这是要看住你!”黑三郎扬起下巴故作大义凌然道,“谁知道那破瑶草药效要留多久,万一我一个错眼不见,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妖怪跑过来……反正在确认无事之前,我就会一直看着你的——”
青衣先是一愣,待看见黑三郎虽然还撑着一脸正经严肃的小模样,那脸颊耳朵却早已红透了,她心下了然,却是欢喜的说不出话来,只能那般弯了嘴角止不住笑。
蒸屉里的包子熟透之后,面皮瓷白,热气腾腾,整个厨房里到处都是藤萝花和脂油的香气。
秀秀被紫罗包子勾的口水直流,只能不停地扯着青衣的袖子连声叫道:“青衣姐姐——青衣姐姐——包子熟了,熟了!”
青衣被缠的无法了,只得趁热拣出一两个放进白瓷小碟子里放在灶台上纳凉。
未等热包子晾好,忍耐不住的秀秀偷偷儿的伸手拿了一个。生怕青衣训斥的她小心的抬起头来,就看见青衣和黑三郎犹在那里你瞧我我瞧你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并没有注意她在干什么。
秀秀默默掰开紫藤花包子那半透明的薄皮,才撕开一点口子,就有一股香甜的花香冒了出来。
润白的油脂早已化了开来,在蒸汽热力的烘托下,尽数浸人到紫红的紫藤花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