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译,家中自幼栽培的嫡长子啊,多少人捧着长大,淇国公府,高恩侯府,兴济伯府,一路护送着三百匹马去西北,中间护卫幕僚,多少人辅助他,他还是掉链子,从刑部回来后,便一蹶不振。同是富贵子弟,是驴子是马,是一匹什么样的马,还得拉出来溜溜。要成为一匹千里之驹,也不是皇上捧着谁,谁就能当下重担的。
从颖宁侯和靖平侯回观夏译,夏语澹一直可惜,并非圣母至此,而是家中嫡长子一路颓唐,是一个家族真正衰亡的开始,若夏家一片混乱,身为夏家的庶女,多是会在这片混乱之中,成为这个家族的炮灰吧。此生上了夏家这条贼船,想下都想不来的,也只能期盼它,平平安安的在海上行驶。二姑娘,可是给家里换来了五千两银子后,被夫家虐待致死,都没有娘家人出头的。
其实,夏语澹的隐忧完全正确,不过,那时她,还从来没有怀疑过,对坐的那位,是皇太孙,只从他今天的意气风发里,断他是天生富贵之人,所以,第一次,拿出真正的诚意,想要长久的结交他这个朋友,将来落难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年之后,她才顿悟,交了赵翊歆这个朋友,其他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赵翊歆满怀壮志的随意道:“听你的话,把……”赵翊歆双手抱拳示意皇宫的方向,指道:“……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那里只是高高的宫墙太肃穆威严而已,天下的人,无不趋向向前。”
赵翊歆多半是要科考做官的人,梦想就在那里。夏语澹大吃一口,闭着嘴巴左手一拉,俏皮道:“我说得那些话收回,师兄是有大本事的,早晚直上青云,光宗耀祖,造福万民啦!”
夏语澹拍好马屁就走了,仇九州找来了《傅女传》给他。
赵翊歆看书极快,书一到手,赵翊歆也是极快的往下看,看到后头,越来越不想,不愿,不敢,不忍,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天渐渐黑了,又挪到窗口的浅纱窗下,点着罩灯,拥着羊毛毯子,一字一字,看下去。
外面乌云压下,北风卷起,渐渐落下了鹅毛大雪,赵翊歆怅然若失,支开窗子,感受着外面冷冽的北风,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去,双手去抓乱舞的飞雪。
仇九州站在他身后,安慰道:“夜黑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随我去孟家吧,我可是早说了,我今晚过去。”
有指甲盖大的一片雪花,飘在赵翊歆的脸上,融成了眼泪,低落下来,赵翊歆抬起沉重的眼皮,暗哑的道:“先生,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为什么,命都可以给了,心……心却不能给呢?若是心给了,我现在……多么快活!
☆、第九十六章 宜男
又过一年底。
两个丫鬟伺候着段氏穿衣打扮,这中间,段氏打发了两遍人去请夏译,一请不成,二请不成,三请,段氏在镜中看着身上崭新的大红洋绉金银鼠皮夹大袄,头上的赤金八宝攒珠钗,看了又看,转身亲自去请夏译,丫鬟媳妇皆站在台阶上,段氏自己打帘子进去。
夏译穿着半旧的刻丝长袍,随便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似乎在全神贯注的看书,连媳妇进来了也未察觉,其实,握着书,眼珠子没转动一下。
一套崭新的石青色斜纹绣团蜀锦缎袍叠放在桌子上,段氏贤惠的拿起新衣展开走近丈夫。夏译拿着书,身子一转,侧身背着段氏,无言的拒绝。
段氏凝聚起来的耐心,一下子泄了一半,木木的后退半步,直直的坐了下来,夫妻俩儿一时缄默,段氏不甘的问道:“今日,是我大哥的大喜之日,你真的……不陪着我过去。”
段氏的娘家是兴济伯府,这个爵位是元兴二十一年,段家在梁宁之战中挣来的,第一任兴济伯是段氏的父亲,元兴二十五年底身故,现在的兴济伯是段氏的胞兄,段家之前在陕西为官,老伯爷身故后全家守孝,去年夏末重返京师,兴济伯现在升任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右军都督府遥领在外云南都司、贵州都司、四川都司、陕西都司、广西都司及其所领卫所,兴济伯今年二十九,端的是年轻有为,让现年二十六,革职在家思过的夏译,心里怎么想。
夏译甩甩手上的书,道:“才三天前陪你回了娘家,今天又去……”夏译转头,看到段氏快要起火的表情,也厚不起脸皮说下去。
三天前是姑奶奶回门日,前些年段家不在京城,这还是段氏第一次在年初二回门,夏译实在躲不过去,只能陪着段氏过去,一上酒桌,猛灌了自己三杯酒,就醉到扶着出的段家。三天前好歹是家宴,这次贺兴济伯高升,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下,不少人要来贺喜,其中不乏夏译昔日同僚,夏译这双腿怎么迈得出去,站在那里,就是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段氏想起回门日,对夏译的不满就压不住,现在看夏译又要推脱,忍不住道:“大爷,昨天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儿,说好了的事,今天你……”
夏译用书砸着扶手,不耐道:“我自己不知道应酬办事,还要老爷太太说一句,我应一句?”
昨天当着夏文衍和乔氏,孝字在身,夏译只能模糊应对,当着妻子,做丈夫的,就能耍横了。
“谁没有个登高跌重,跌了下来,重新爬起来就好,事情过去有一阵了,你也该宠辱不惊,好好筹谋往后才是。”段氏忍耐着鼻尖的酸楚,劝着。
“说得倒容易,跌下去,爬起来。”夏译自暴自弃的道:“宠辱不惊,谁能做到?宠辱不惊是圣人的品德,我做不到,你也别逼我,你们都别逼我!”
说到最后,压着声音吼着对段氏说,说完又无颜以对,整个身子背过去。段氏张了一下嘴,却不知能说什么话,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夏语澹似乎听到了段氏的哭声,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段氏在默默的掉眼泪。夏译和段氏成婚多年,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段氏的家世,容貌,性情,皆和夏译的心意,夫妻感情不错,可是现在看见段氏哭了,夏译站起来,躲都来不及。
女人的眼泪最能得到男人的怜惜,但,当男人自己都在自怨自怜的时候,还顾得上别人?夏译最怕看见段氏的眼泪,那是对自己无所作为的不满,夏译也不想无所作为,可是让他站到兴济伯的贺席上去,他躲都没有地方躲,只能一刀一刀的挨着昔日同僚,嘲笑的眼光。
夏译这样不负责任的逃了出去,外面都是丫鬟婆子,段氏的教养,也让她做不出来,当众拉扯哭闹的举止,只能伏在桌子上,蒙头哭一回。
过了一会儿,段氏的奶妈程嬷嬷打帘子进来,服侍段氏简单收拾了一番哭得缭乱的妆容和发髻。段氏平复着情绪,拿着手柄镜整理鬓发道:“这里我自己收拾就行了,你去请五姑娘,六姑娘过来。”
夏译不肯去,段氏就带夏尔钏,夏语澹过去。
程嬷嬷迟疑道:“大奶奶,太太都没有带两位姑娘出去,太太回来了,大奶奶如何向太太交代。”
段氏理着鬓发的手一顿,又继续自然的整理道:“太太说的话,大爷都不听,太太从来没有言说,我何必尊的像奉了圣旨似的。”
过年,从小年夜到正月十五,家家排宴,今日一早乔氏去纪王府赴席去了。
程嬷嬷试探着又道:“五姑娘十五了,若是她的,今年便能成事。六姑娘,六姑娘年纪小了些,若为了子嗣纳个年纪小的也说不过去。不如换了四姑娘过去,想来那样的好事,二房老爷太太也是愿意的,就是四姑娘,这半年也有来大奶奶这里走动,可不也想着伯府里的位置。”
那些个人来段氏身边献殷勤,说明娘家还是有靠的,段氏浮起一丝笑意道:“二房和我们这边已经分了家了,我有嫡亲的小姑子放着,四姑娘还是让二太太操心吧。且这个事情,我也有问过老爷主意,老爷属于六姑娘,要抬举的是她,我做媳妇的,怎好违背了公公的意见,万一福气落在了六姑娘头上,太太自去和老爷说去。六姑娘年纪是小了一些,却有另一股子动人之处,也怪道,在乔家养了两年,像养活了似的,没准我大哥能看上,小些无妨,你不是说她是宜男相,能生孩子要紧!”
十四岁的夏语澹,两年来在乔家滋养着,心情畅快,已经出落成女人的模样,三分乖巧,三分灵敏,两分端庄,两分矜持,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花,风姿动人,和夏尔钏,夏尔洁站在一起,身量身形也不像小一岁的样子,相差几个月,那份动人的风姿,已补足了!
程嬷嬷亲自来请,夏语澹被夏尔钏拉来,和着夏烟霞,正在夏尔钏里猜枚玩。程嬷嬷突然到来,夏尔钏时刻关注段氏那边的事,知道段氏今天要回娘家,待程嬷嬷格外热络,笑道:“程嬷嬷这会子有空来我屋里做做?春兰,快沏杯茶来,寒兰,给程嬷嬷搬把小杌子。”
也不急着那么一时,程嬷嬷受用的接了茶,含笑坐下,先侧着身子和夏尔钏道:“年底下了调令,委了兴济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年底各府诸事忙不开,便把贺席排在今天了。”
“也是大嫂的兄弟有本事,一出头,就是正二品的高位。”夏尔钏温婉的说着。老伯爷一死,兴济伯守孝二十七个月,出孝还京,冷遇了半年,掉下了都督佥事的位置,这才是荣辱不惊。
程嬷嬷笑着谦逊了几句,才道:“一家子亲戚,时常来往着,才坐实比别家亲近些。大奶奶想着,五姑娘正月里有闲,不如也去伯府坐坐?”
“正月里针线也不能动,我不过和姐妹们天天玩着,难得大嫂愿意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夏尔钏的笑意,从眉眼里舒张开来。
程嬷嬷侧转过身去再对夏语澹道:“六姑娘,大奶奶说,六姑娘在家没事,也顺便去伯府坐坐。”
夏尔钏笑道一半,僵了一下,随即自然的接着笑下去。夏语澹还没说话,夏烟霞先起来,站起来道:“两位姐姐有事,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说完,和作为屋主的夏尔钏致意,从容的离开了。兴济伯,一个兴济伯就留给夏家的庶女们挣吧,乔氏现在正在给自己安排的,才是好去处。内阁已经在年底接到了皇上为太孙采选嫔妃的圣谕,虽然采选一层层的从民间筛选良家子,仕宦之中,有能令皇家垂青的,也能塞到太孙身边。
夏尔钏说得那么有兴致,夏语澹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不明所以之下,夏语澹也不会把‘出去见见世面’的机会往外推,也接着起身告辞,回卧晓轩准备出门。
众人一走,空谷馆的人也为夏尔钏忙碌起来,夏尔钏正穿着衣服,时刻关心女儿的钟氏也忙忙赶来,帮着夏尔钏妆扮,尽量把人往清新脱俗了打扮,穿了一件浅紫色百合如意大袄,月白底的百褶裙,戴着去年钟氏从夏文衍那里,张口为女儿讨要来的成套白玉头面。
夏尔钏气得咬牙切齿,道:“上回乔家那件事,她要来和我抢,现在那里没有了奔头,被人当着伎人养着,又回过头来,要来和我挣。”
夏语澹拜了一位,在棋盘街开裱画店的男先生为师,从师画技,夏家每个人都知道。仇九州是名士不假,可名士有什么实用,不得志的人才混个名士当当。他和孟大人保持的情人关系,外人谈起视为风雅,也只是外面风雅而已,摆不到正式的家庭关系中说,所以,在夏家人眼里,夏语澹被乔家贬了身价。大家小姐,是琴棋书画熏陶着,那也只是熏陶而已,谁像个技工一样,去外面拜个先生来一头死扎到那里面去。夏尔彤也学着画,在英国公府的闺学里,请了供奉带着几个兴趣一致的姑娘们教着,姑娘们彼此参悟着,以画论交,这才是大家小姐学画,作画的情趣。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元兴二十九年了
作者君:夏文衍,你确定你是在抬举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