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歇在当地一官员别院中,花园雅致,屋舍精巧。下人服侍知言沐浴后,她便寻几个哥哥到正厅中,秦昭三人正在看邸报信件,他们今晚没有应酬正好清闲半日。
一路行来初时几个少年很是抵触跟随五叔出外应酬,几日过后明白这是五老爷带他们历练人情通晓世务,五老爷带几个侄儿应付官吏,手把手教他们观察世人百态:何种人乃有才有德不得已奉承,背后必痛骂;何种人敌不过世俗潮流卑躬屈颜,早已面目全非改旧志;另有人一应才干全无,全凭摇尾乞怜才得今日之官身;一一问他三人做何想,又该如何与之周旋。
另应酬中时有官员献美,举荐自己远亲女儿家上前斟酒,更有甚者拉出自家女儿、妹妹做陪。五老爷初时替几个侄儿抵挡,乃后慢慢放手,冷眼旁观放他们三人独自面对,有不妥之处在旁补救。又教导他们这场合,赴宴之前就应想好对策:有泼茶撒汤这种小伎俩,领你去更衣巧逢一妙龄女子衣衫不整;更有汤汁酒水中下药这种下流手段,直接把事做实。秦明三人应对数日后也便坦然,回来后两个哥哥私下戏谑秦昭居多,因秦昭尚无通房丫头服侍,秦昭淡笑应对。
三个少年拿出邸报及家中信件一一读来,因他们行程缓慢,家信随驿使快送倒走在他们前头。秦旭先挑出邸报,秦明看后惊道:“出城时尚未听说鲁王惹圣上不喜,怎转眼被责令回封地。”
秦昭边翻着信件不以为意:“定是朱家动静太大,犯了圣上隐讳。”
知言不明白,缠着秦昭问来龙去脉,秦昭放下信件为幼妹细细讲解:
当今膝下只有五子,年近三旬才得皇长子系林妃所生。皇长子落地便交与中宫扶育,长到十岁被立为太子。另皇三子楚王、皇五子两人生母不甚受宠,唯隆敦最盛的朱贵妃生皇次子鲁王、皇四子桂王,朱家人很不安分,上下跳窜攀交各路人脉。秦敏滑不溜手抓不住,转头盯上在外的三老爷,那知三老爷秦枫更是油滑:送礼不拒,礼尚往来再回份大礼便是;结亲,对不起,儿女婚事只有老头说了算;送美人,敢情更好,给江南富商人手转送一个,若干绝色佳人都得好归宿。朱家心痛之余仍不死心,朱贵妃私招方太君进宫欲撮合娘家侄女与秦家儿郎婚事,无奈方太君年事已高身体虚弱,行到半路不及进后宫便昏厥只得做罢。
实乃朱家这些举动犯了圣上之大忌,才会有朱贵妃被降为妃,鲁王未成婚便被逐去封地。先帝晚年最宠王贵妃及她所生的豫王,当今乃宫人之子,又抚养他长大的中宫早逝,逐渐失却先帝欢心。因此惹出朝野动乱数年,波及国体引外族入侵,北方边境多少将士黎民白骨堆积,朱门大户数族尽诛。皇上岂能眼睁睁看着让往日之痛再现。
那厢秦旭拿出一封信扔给秦明:“大哥,二叔给你的。”
秦明边拆信边纳闷:“我爹为何特意来信?”一目十行看完,他面色变得很难看,递过信让两个弟弟看,秦旭秦昭观信后交换眼色,知言凑前也看看。因大老爷夫妇动身去山东参加外孙——孔家嫡长重孙的周岁礼,二老爷及二太太替长兄嫂侍奉老狐狸并监督家中儿郎,三爷秦晓偷练赌技事发,被二老爷亲自杖责,现伏床休养,恐半月都无法下地。秦柏写信严厉斥责秦明素日包庇并警告他引以为戒。
秦昭翻出祖父亲笔手封,打开厚厚一摞纸原是几篇文章让孙儿们观摩,知言对此不感兴趣扭头坐到凳上吃起点心。只得秦昭“咦”展着手中几页纸喊秦旭与秦明,出声询问:“此人署名修远,素日未曾听过。”
秦旭接过仔细阅读,皱眉说道:“文章用笔倒似眼熟。”
秦明也扫了两眼,兄弟三人正绞尽脑汁地回想,五老爷秦林沐浴休憩后神清气爽慢步进屋,见状手拿折扇敲敲几个侄儿的头,带出一丝不明的笑意:“好生将息,明早继续赶路。”
知言瞧清秦林高深莫测的表情,深为不解。他又在玩什么花招?
☆、第31章 众生相
次日天蒙蒙亮众人开拔赶路,一路不做停息,只在午饭时休息小半个时辰。亏得秦明几人连日骑马练出来,不怕磨破大腿皮,不若三个少年郎经此急行军非得累爬下不可。
近黄昏时,老远瞧见候着一拨人,为首一人迎上前做揖:“知府大人特命小人在此接应贵客。”
知言轻掀帘,眼睛扫视到两百余号兵丁全副铠甲待命,疑云顿起。秦明三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秦林拱手称谢:“有劳,烦请大人前面带路。”
众人在兵丁的簇拥下进到城中,到处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并伴有柴烟味,隐隐似有一股腐臭气味冲鼻。知言用手帕捂住口鼻,坐在马车中凝神聆听动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更无市井热闹气象,诡异万分。
秦明三人骑在马上眼观城中之象,心潮汹涌,处处饥民流连,拖儿带女,衣衫褛褴,面带饥色。瞧见秦府众人进城,饥民眼睛里冒出饿狼一般神色,直勾勾般渗人。秦明等不禁握紧缰绳,心生警戒。
待到知县衙门,知县亲自迎接,面带歉意对着秦林:“陋舍寒居,还请子望兄莫怪。”
秦林下马笑回:“倒是我等有扰大人公务。”一番客套寒暄过后,秦府诸人在县衙宿下,一应起居素简。观秦林神色如往常,知言和几个少年按捺住疑问用过饭早早歇息。
第二日城门一开仍由原班兵丁护卫开路,城外涌着乌压压的灾民都想挤进城,人群推搡,兵丁互挽形成人墙很是吃力抵挡。待他们一行人出城,城门立紧闭,昨晚见过的知县站在城楼上喊话:“朝廷拔了粮,近午就能散粥。”城下一片欢呼。
再行数里,抬眼望去,遍野枯草,河床干枯。官道两旁流民或站或坐更有人躺着,有人挖着草根,扒树皮,满树光秃秃露出白色树干。
一个农妇瞧见身衫华贵的众人,拖着儿女扑向前,跪地磕头:“官老爷,发发善心,把我这对儿女带走,管口饭就成。”磕得满脸是血,混合着泥土,两人幼童目光呆滞,茫然被母亲拉着机械般地磕头。
秦明兄弟三人心生不忍,正欲上前,秦林轻挥马鞭阻止。远处有更多的人瞧见这边情形,陆续蜂涌而来,犹如搬家的蚂蚁,黑点越聚越多,越来越近。
那位兵头面露焦急,出言催促:“烦请快行,被缠住可是轻易脱不了身。”
秦林示意众人加马快鞭,三个少年万般不情愿跟随其后。
如此情形几日过后,秦明三人镇日沉默不语,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提不起精神,靠在树下吃着干粮,揪起地上的青草搓弄,直如败兵之将。
秦林唤过他三人,指着远处的饥民,问他们该如何办。
三人回答:当是救人要紧。
秦林再问:何以救人。
三人答:开仓舍粥,上报朝廷。
秦林斜眼看着几个侄儿,冷笑道:“太子大婚,天降祥瑞,四海升平,九州清晏,盛世无饥荒。”
秦明苦求五叔:散去秦府收来的私财,施舍灾民。
秦林拿马鞭狠抽侄儿几下,压低声音:“你们祖父已位极人臣,再干出这等收卖人心之举,莫不是想招惹祸端。”
秦昭、秦旭望着叔父露出凝重神色,不再言语。
秦林看秦明不服,唤过几个长随收集众人干粮,纵马奔向饥民扔下,众人蜂涌扑抢争夺,场面混乱,无人顾及老幼妇孺,再无秩序人伦可言。有人抢到干粮一把吞进口中,被旁人压住勒脖子硬夺,无力抵抗气息奄奄。抢到的人盯着手中从别人口中夺来的口粮不及咽下,另有人一把抢了就跑,他抓起石块便追,两人扭到一处厮打,旁边环伺之人数不清只等他两人力竭不支……只为争半块沁血的口粮!
秦明扶着马鞍干呕,再抬起头面如死灰,眼睛中光芒不现一片黯然。秦旭、秦昭两人别过头,只见喉节滚动,拳头紧握手骨节发白。
秦林静静看着侄儿们不为所动,父亲的一片苦心但愿他们能领会。
知言坐在车内捂嘴紧贴车壁,只觉胃中食物翻滚。强抑呕吐之意,放下帘子缩在一角,此景太过震憾人心,她闭着眼慢慢躺下假寐以平息心潮。
同车的聂妈妈和丫环们也都被吓呆,一时忘记安慰知言,她们中有人从小被卖身为奴,幼时受过苦痛早已淡忘,多年在秦府小姐身边当差,做着副小姐。莫说是知言,她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素日汤水菜品送来尚挑挑拣拣,今日所见骇人,个个面色苍白,不作一声。
待行到洛阳城外,王知府亲迎。知言轻掀帘角觑得此人五十岁左右,身形中等,精瘦干练,出语便开门见山:“你再迟到几日,我当你等被饥民抓去煮着吃了。”
秦林不以为意,笑道:“那能,世叔所托,小侄不敢有误。”说着从袖中拿出几份单子递到王知府手中:“此乃晋冀官员富户一片善心托小侄代为转达,自打到世叔所辖境内侄儿依您吩咐给沿途几个州县酌情留下几许,上头都打过勾。还望世叔年底上折时也能稍带上一二人,不令善举之人心寒。”
王知府接过扫视一眼,抬头冷哼:“此处,可没那等神仙窝让你逍遥。”
秦林诞着脸皮:“我也是身不由己,再说在您这儿,侄儿可是不敢。”又唤过秦明三人拜见王知府。
王知府仔细打量后,出声笑道:“倒都生得好皮相,内里如何一时看不出来。”另他抬眼看到有马车跟随,知是女眷,皱眉道:“你倒是会享受。”
秦林急释清:“小侄女,意欲送她到我三哥处尽孝。”
王知府这才摆手,让手下带众人到驿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