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步步踏上了三楼,瞟过几眼守在楼梯口的张茂兴与其两位镖师,淡淡的一拱手,也不说话冷着脸径直向房间走去,没有敲门就将房门推了开,一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一陌生男音语气里略带些喜意的道:“恭喜这位夫人,您这身子是有喜了……”
第九十五章
檀婉清有些虚弱的半倚在床榻上,轻轻蹙着眉。钰棋将软被放到她身后垫着,钰棋出身檀府,又是檀婉清身边四大丫鬟之首,规距有如刻在骨子里,虽然面前这位赤脚郎中已近古稀的年纪,可还是到处找东西隔挡。
在檀府时,给小姐调养身体的宫里大夫每次到府里来,不是隔帐诊之便是隔帷诊之,就算问及证色与舌及饮食情况需要诊脉,也必以薄纱罩手,毕竟男女有别,应愈加敬谨,女子贞节之重,绝非小节。
可这客栈里上等厢房已近简陋,除了床褥桌椅竟然再无其它,不过在钰棋下楼时见到一楼的大通铺,与之相比这里倒也算是个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方了,至于薄帘纱帐那是寻不到的。
让钰棋目瞪口呆的是,那郎中居然也什么都没有,就算不“自袖薄纱”,也总要有些准备,这郎中总不可能只医男不医女吧。
檀婉清对钰棋摇了摇头,主动手心向上的搭在了灰蓝粗布的脉枕上,病痛面前无自尊,何况她也急于知道自己的情况。郎中是个到处游方的赤脚大夫,也算见过不少贵人,来时八、九个护卫一样的人物在外面守着,加之眼前这女子的模样举止,气度也与寻常女子很是不同,便知是个极贵的贵人了。
他虽把脉无数,却还从未有机会给贵人诊脉,所以进来后就十分小心冀冀,自匣子里取了一块灰色布块搭那截白的晃眼的玉腕上,然后手指轻搭在上面,专心脉象起来。
月份有些短,他生怕自己技艺不精,反复诊了三遍才敢确定,立即自凳子上起身道:“恭喜这位夫人,您这身子是有喜了……”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外面传来门被推开的响声,一个身着黑色铁甲满面肃杀的男子走了进来,似来者不善,可在听到他这句话后,不知道是走得急了些没有迈好,还是这间客栈的门槛设的太高,跟进来的后脚竟然突然绊了一下。
那郎中自然认得卫安的铁甲骑兵,就是益州人士对铁甲骑也无人不知晓的,但他随后也发现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卫安城的守备大人,谢大人上任并不长驻于府里公事,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铁骑兵在卫安城周边南征北伐,抵御不少鞑子军与强盗的劫掠,卫安周边不知多少庄子的因大人的剿杀敌匪而死里逃生,所以大家都认得这位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年轻大人。
对于卫安城的守护军,卫安的守备大人,卫安的百姓没有人不敬重的,郎中吓了一跳,认出来人后,就快步走到大人面前,十分恭敬的施礼道:“草民徐葛见过谢大人。”
他口中的大人扫了眼床铺的方向,复又关切的转向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人说,草民徐葛见过谢大人……”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
“上一句?哦,草民刚才正在为这位夫人诊脉,发现夫人已有月余的身孕,只是不慎动了胎气,最好开张保胎的方子,卧床多多静养……”那郎中活了半百,眼色还是懂一些的,立即将床上女子的状况说了一遍。
“那,就劳烦先生了,煎几副上好的安胎药,无论多少银子,只要能快些!”说完守备大人便低头焦急的四处找着,最后在身上摸出一个钱袋直接塞到郎中手里。
“是,小人这就取笔写下方子。”安胎药不难,所用药材也都极普遍,徐郎中很快就定好了一副药,背着药匣到楼下取药煎药了。
刚才脸黑的像锅底谢大人,在郎中出去之后,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抬脚向床的方向走来,再看那脸色,本是拧在一起的两道剑眉,此刻就跟冲入发鬓般飞扬起来,与刚才狂风暴雨却是完全不同了。
站在床塌边的钰棋见状,起身上前两步,拦住走过来的大人道:“小姐刚才受了惊吓,疼痛的厉害,就算以往有千般不是也请大人多多体谅,不要为难小姐。”说完才回头对瑞珠递了个眼色:“瑞珠和我一起下楼给小姐取床被子来,刚下过雨,屋子里有些凉了。”
瑞珠不害怕小姐,反而怕钰棋,只因以前实在被斥责怕了的,而谢大人她更是敢怒不敢言,此时哪还敢言语,只能瞅小姐几眼,悄么悄声的跟着钰棋身后出了门。
守备大人见她们出去,顺手关上了门,这才抬手将有些沉的黑甲卸了下来,放到一边,然后走到床前,似乎怕自己的重量压到床,从而让床上娇气的人不舒服,重重的走过来,又慢慢的坐下。脸上似乎还带着进来时无比严肃的样子,不见丝毫笑意,可开口却是低咳了一声,压低了音量,比刚才与郎中时不知轻了多少,他问道:“肚子现在怎么样?哪里还疼?”
第九十六章
他看向倚在床边的人,一张鹅蛋脸上没什么血色,显得微微的苍白与憔悴,可即使这样,也仍然难掩其本质的瑰丽之色。
原本倚着软被的人一声不吭的微蔽着的眉眼,在他坐下,出声问话后,才稍抬眼向他看去。
晦暗的神色里已没有了以往的从容,反而藏着些消沉与黯然,听到这样的关切之语,也只是沉默相待。
这般虚弱样子又带几分万念俱灰的神色,使得端坐在床边,还撑着架子的谢大人心头不知怎地蓦然一痛,下意识的去握诊脉后还没有收回被子里的纤指柔荑。
手指在他火热的掌间有着说不出的柔腻与凉意,极是好握,刚刚握紧,他便感觉到掌心的手往回挣了两下,只是力气太小,如同挠痒,察觉到她的意图,谢大人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了。
檀婉清看着面前的人,自知比体力是比不过的,便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只轻道了句:“竟然是我想错了,大人没有变一直是那样的性子。”感情中的女人确实是傻的,看不清事情与真相。
她微微垂下目道:“只是没想到大人居然喜欢以这种方式折磨别人,不止是身体,连心也要一起夺走。”柔韧的声线,起承转合,其中还夹带着一丝苦笑,和若有似无的情意,她道:“可是我还是要对大人感激不尽,这一次又救了我一命。”
她顿了下,心下酸楚又无可奈何的问道:“不知道大人对我的仇恨是否减轻了些,多年关欠下的债不知道还要我还上多久……”
谢大人原本关切的目光,在她的询问中慢慢变的阴郁起来,他目光开始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握着她的手却是紧了握,握了紧,以显示着他此刻心中难以掩饰的情绪。
不知做了几番忍耐与挣扎,才松开了紧握的手,将其攥拳放到了腿上,面无表情地道:“是,在听到檀府被抄没家产,檀氏一族流发边城的时候,我几夜未眠,甚至急于看到高高在上的檀氏一族没有了士族的高贵体面,瞬间坠入尘埃,落魄潦倒的样子……”
他看向床塌上不语的人,握紧拳头道:“或许,这样的想法有些卑鄙,可这难道不全是你们檀氏姐妹的错吗?抽向我与娘的那一鞭了,曾经牢牢的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时候你的眼神、神情,甚至驱赶我们的言语,我到今时今时都不曾有半点忘记。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心里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你付出代价,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你,因为心存这样的仇恨,最后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也是以这样的仇恨,支撑着我走到了今天……”
随着他的话语,屋里安静哪怕掉一根针,都能清楚的听到。
许久,他才咬了咬牙,叹了口气道:“你,也许不记得了,在我与我娘离开京城前一天,我曾经去过檀府找过你……”
第九十七章
“我娘,她不让我对檀家有怨恨,说是她自己躲避不及,幸好那一鞭抽过来,否则恐怕已丧命马蹄下,她那天动了胎气,痛了一夜。
可我终究气不过,瞒着她跑到了檀府门前。”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冷笑的“哼”了一声:“檀大学士的府邸,真是好大的威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富丽华贵到登峰造极,实足以富埒皇室,那般的气派,跟我和我娘居住的茅茨土阶相比,不啻十万八千里。”
“随后,我看到你自府里出来,我仍记得那天正下着雪,天气寒冷,我站在府邸近处的墙角瑟瑟发抖,你却一身鲜红云锦,身披八团镶银雪狐披风,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
谢大人坐在那里,慢声说出那天他所看到的场景,一切清晰的如同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那之后的日子,又无数次从记忆里翻出来,他永远不会忘记,她高高在上的骑在无一丝杂色的照夜白之上,乌黑如云的头发被束起,身后披风如云一样纤尘不染,手指白腻如雪,身上的锦衣却更加鲜红,当她目光淡淡的瞥向他时,连一丝停留都没有。
“高高在上,鲜衣玉食,看到这样的你,我反而更加憎恨。为什么让我们遭受这种痛苦的人,却还能活的那么没有愧疚又心安理得。
在我娘病倒,因没有银两医治被迫离开京城后遭遇的一切,我都一一算到了你的头上,自那日起,我就没有一刻忘记过你,这样的恨意,使我不断砥励自己一次次拼命的活了下来。”
他放在膝盖的双手微微攥紧:“直到后来再次见到你,我才发觉,我对你并不只有恨意……
“我的心里只有你。”性情一向内敛严谨的谢大人,这么一番话已算是第一次将心剖了开示于人前,而后面的话他却再也说不出来。
天生自尊极强的谢守备,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卑微祈求,能说出这些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